南朝宋刘义庆的《世说新语·伤逝》记载了两个学驴叫的故事,广为人知的一个是:
王仲宣(王粲)好驴鸣,既葬,文帝临其丧,顾语同游曰:"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驴鸣。
还有一个不大知名的:
孙子荆以有才,少所推服,唯雅敬王武子。武子丧时,名士无不至者。子荆后来,临尸恸哭,宾客莫不垂涕。哭毕,向床曰:"卿常好我作驴鸣,今我为卿作。"体似真声,宾客皆笑。孙举头曰:"使君辈存,令此人死!"
唐人牛僧孺《玄怪录》中记:有个叫杜子春的浪荡公子,得了一个不留名老人三百万巨款,可这人整天吃喝玩乐,一两年工夫,钱花个精光,杜子春"衣服车马,易贵从贱,去马而驴,去驴而徒"。因为钱花光了,马换成了驴。
汉代,有个叫诸葛令恢的跟姓王的丞相争姓氏前后排序。王丞相说:"何不言葛、王,而言王、葛?"诸葛令恢说:"譬言驴马,不言马驴,驴宁胜马耶?"
两个故事,已经说明了驴的"社会地位"。动物其实并不只是动物,几乎每一种动物都代表着一种性格、一种品位。虎代表威猛,绵羊代表温顺,狼代表残忍,而驴则是蠢驴、犟驴、黔之驴,没好形象。
王仲宣就是"建安七子"中最富才华的王粲,王粲不幸英年早逝。建安文坛领袖曹丕(后来当上魏文帝)为他举行了隆重的安葬仪式,在墓前,曹丕说道:"老王平日就爱听驴叫,让我们各学一回驴叫,送送他吧!"曹丕啊啊一叫,文学家们也跟着啊啊一顿驴叫。这事听着挺好玩,但也觉得不可思议。驴算什么东西,大文学家王粲为什么单好听这声?
王粲这人长得不好看,身体也不好。从他留下的作品看,充满了哀怨与悲凉。大文学评论家钟嵘说王粲的作品:"其源出于李陵。发愀怆之词,文秀而质羸。"王粲与刘伶等那几个能闹能耍能喝酒的人并不一样,朝廷的活也干得好好的,是个老实人,他这样性格的人,不应该喜欢听驴叫。
这事咱先不说,咱说孙楚的驴叫。孙楚的驴叫,《世说新语》跟《晋书》说的基本一样。
《晋书·列传第十二》说:晋武帝司马炎的女婿王济(字武子)死了,"及其将葬,时贤无不毕至。孙楚雅敬济,而后来,哭之甚悲,宾客莫不垂涕。哭毕,向灵床曰:'卿常好我作驴鸣,我为卿作之。'体似声真,宾客皆笑。楚顾曰:'诸君不死,而令王济死乎!'"
读到这里有了疑问。《晋书·列传第十二》在这之前说:"济字武子。少有逸才,风姿英爽,气盖一时,好弓马,勇力绝人。""时洛京地甚贵,济买地为马埒(音liè,跑马场),编钱满之,时人谓为'金沟'。""济善解马性,尝乘一马,著连干鄣泥(连干,马饰物。鄣泥,垫在马鞍下的马鞯,垂于马背两旁以挡尘土),前有水,终不肯渡。济云:'此必是惜鄣泥。'使人解去,便渡。故杜预谓济有马癖。"
前面一而再,再而三地说王济喜欢马,从来没有说过王济喜欢驴,应该是王济爱听马叫才对,可是写到王济死后,却突然出来了喜欢听驴叫。真是莫名其妙。
二十四史中,《晋书》应该属于下乘。《晋书》虽为正史,却喜欢采用小说、笔记里的奇闻轶事,一些荒诞不经之谈也加以收录。另外,书中有记事前后矛盾和疏漏的地方很多。史学家刘知几认为,《晋书》之大量采录《世说新语》乃是"稗官之体",不得称为史传。
问题出在《晋书》上。
孙楚为王济而驴鸣的事,显然是《晋书》采用了《世说新语》中的故事,捏合到王济的事迹中,也不分马驴,将酷爱马的王济写成了爱听驴叫。
刘义庆的《世说新语》算是小说,有的是编的,有的是道听途说。刘义庆虽然是南朝宋武帝刘裕的亲侄儿,但是官当得不好,不追求政绩,喜欢放荡不羁的日子。《世说新语》中专拣一些落拓、放荡的奇怪事写,并未考虑事情真伪、有无。孙楚为王济学驴叫即是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