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家书》

致诸弟·勿为时文所误

【原文】

四位老弟足下:余于三月廿四,移寓前门内西边碾儿胡同,与城外消息不通,四月间到折差一次,余竟不知,迫既知而折差已去矣。惟四月十九欧阳小岑南归,余寄衣箱银物并信一件。四月廿四梁录庄南归,余寄书卷零物并信一件。两信皆仅数语,至今想尚未到,四月十三黄仙垣南归,余寄闱墨,并无书信,想亦未到。兹将三次所寄各物,另开清单付回,待三人到时,家中照单查收可也。

内城现住房共廿八间,每月房租京钱三十串,极为宽敝,冯树堂郭筠仙所住房皆清洁。甲三三月廿四日上学,天分不高不低。现已读四十天,读至自修斋至平治矣。因其年大小,故不加严,已读者字皆能认。两女皆平安,陈岱云之子,在余家亦甚好。内人身子如常,同又有喜,大约九月可生。

余体气较去年略好,近因应酬太紧,天气渐热,又有耳鸣之病。今年应酬,较往年更增数倍,第一为人写对联条幅,合四川湖南两省,求书者几日不暇给。第二公车来借钱者甚多,无论有借无借,多借少借,皆须婉言款待。第三则请酒拜客,及会馆公事。第四则接见门生,颇费精神。又加以散馆殿试,则代人料理,考差则自己料理,诸事亢杂,遂无暇读书矣。

五月十一日,接到四月十三家信,内四站六弟各文二首,九弟季弟各文一首,四弟东皋课文甚洁净,诗亦稳妥,则何以哉一篇,亦清顺有法。第词句多不圆足,笔亦平沓不超脱,平沓最为文家所忌,宜力求痛改此病,六弟笔爽利,近亦渐就范围,然词意平庸,无才气峥嵘之处,非吾意中之温甫也,如六弟之天姿不凡,此时作文,当求议论纵横,才气奔放,作如火如荼之文,将来庶①有成就。不然,一挑半剔,意浅调插,即使获售,亦当渐其文之浅薄不堪。若其不售,则又两失之矣。今年从罗罗山游,不知罗山意见如何,

吾谓六弟今年入泮②固妙,万一不入,则当尽弃前功,一志从事于先辈大家之文。年过二十,不为少矣。若再扶墙摩壁,役役于考卷搭截小题之中,将来时过而业仍不精,必有悔恨于失计者,不可不早图也,余当日实见不到此,幸而早得科名,未受其害,向使至今未尝入泮,则数十年从事于吊渡映带之间,仍然一无所得,岂不腼颜③也哉?此中误人终身多矣,温甫以世家之子弟,负过人之姿质,即使终不入泮,尚不至于饥寒,奈可亦以考卷误终身也?

九弟要余改文详批,余实不善改小考文,当请曹西垣代改,下次折弁付回。季弟文气清爽异常,喜出望外,意亦层出不穷。以后务求才情横溢,气势充畅,切不可挑剔敷衍,安于康陋④,勉之勉之!初不基不可不大也。书法亦有褚字笔意,尤为可喜!总之吾所望于诸弟者,不在科名之有无,第一则孝悌为端,其次则文章不朽,诸弟若果能自立,当务其大者远者,毋徒汲汲于进学也。冯树堂郭筠仙在寓,看书作文,功无间断。陈季牧日日习字,亦可畏也!四川门生留京约二十人,用功者颇多。余不尽言。国藩草。。(道光二十四年五月十二日)

【注释】

①庶:将近。

②入泮:泮,是旧时学宫前的水池。入泮,喻指童蒙入学宫,也指生童考中秀才。

③腼颜:脸面无光,惭愧。

④庸陋:庸欲、浅陋。

【译文】

四位老弟足下:

我于三月二十四日,移到前门内西边碾儿胡同居住,与城外不通消息。四月间到通信兵一次,我竟不知道,等到知道通信兵已经走了。四月十九日,欧阳小岑回湖南,我托寄衣箱银物和信一件。四月二十四日,梁录庄回湖南,我托他带书卷零物和信一件。两封信都只有几句话,至今想必还没有到。四月十三日,黄仙垣回湖南,我寄闱墨,没有信,想必也没有到,现把三次所寄各物,另开清单付回,等三人到时,家里照单查收。

内城的住房一共二十八间;每月房租京钱三十串,很是宽敝。冯树堂、郭筠仙所住房屋,都清洁。甲三在三月二十四日上学,天分不高不低,现在已读了四十天,读到修齐到平治。因年龄大小,所以管得不严,已读的字都认得。两个女儿都平安。陈岱云的儿子,在我家也很好。内人的身体如常,现在又怀孕,大约九月间可以生。

我的身体比去年略好些,近来因为应酬太繁忙,天气渐热,又发了耳鸣病。今年应酬。几倍于往年。第一,是为别人写对联、条幅,四川、湖南两省合计起来,求书的人几乎日不暇给。第二是公车来借钱的很多,不管有借没有借,借多借少,都要婉言接待。第三是请酒拜客和会馆的公事。第四是接见门生,颇费精神。又加上散馆殴试,代人料理,考差自己料理,这么多事,便没有时间读书了。

五月十一日,接到四月十三日家信。其中,四弟六弟文章各一篇,九弟季节文章各一篇。四弟东皋课文很干净,诗也稳妥。《则何以哉》一篇,也清顺有法。只是词句不够圆足,笔力也平沓不超脱。平铺直叙最为作文所忌,要力戒这个毛病。六弟笔锋爽利,近来也能就范围、不跑题,但词意平庸,没有才气和峥嵘骨格,不是我想像中的温甫。以六弟的不凡天姿,这时作文,当求议论纵横,才气奔放,做出如火如荼的文章,将来也许有所成就。不然,一挑半剔,意浅调卑,就是得志,也当惭愧文章大浅薄不堪了。如果不得志,那又两方面都失掉了。今年从罗罗山学。不知罗山意见如何?

我说六弟今年放学固然很妙,万一不入,应当尽弃前功,一心从事于先辈大家的文章。年过二十,不年轻了,如果再扶墙摩壁,热中于考试截那些小题目中,将来时间过去了,而学业仍然不精,必有悔恨自己失策的一夭,不可以不早自为谋划。我当日实在没有看到这点,幸亏早得了科名,未受其害。就是至今没有入学,那几十年从事于吊渡映带之间,仍然一无所得,那不是腼颜吗?这中间误人终身的大多。温甫以世家子弟,又有过人的姿质,就算不能入学,还不至于饥寒,为什么也要在考卷上误终身呢?

九弟要我修改他的文章,详细批注,我实在不会改小考文章,当请曹西垣代改,下次通信兵付回。季弟文气清爽异常,喜出望外,意境也层出不穷。以后务求才气横溢,气势充畅,切不可挑剔敷衍,安于庸陋,勉之勉之!初不基不可不大。书法也有椿字笔意,尤其可喜!总之,我希望于弟弟们的,不在科名的有无,第一是孝、悌,其次才是文章不朽。弟弟如果真能自立,应当去抓大的、长远的,不要徒然汲汲于进学一件事。冯树堂、郭筠仙在京城寓所,看书作文,工夫不间断,陈季牧天天习字,也可畏,四川门生留京的大约二十人,用功的很多。其余不一一说了。兄国藩草。(道光二十四年五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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