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卷四十一·越王句践世家第十一

作者:西汉·司马迁

越王句践,其先禹之苗裔,而夏后帝少康之庶子也。封於会稽,以奉守禹之祀。文身断发,披草莱而邑焉。后二十馀世,至於允常。允常之时,与吴王阖庐战而相怨伐。允常卒,子句践立,是为越王。

元年,吴王阖庐闻允常死,乃兴师伐越。越王句践使死士挑战,三行,至吴陈,呼而自刭。吴师观之,越因袭击吴师,吴师败於槜李,射伤吴王阖庐。阖庐且死,告其子夫差曰“必毋忘越”

三年,句践闻吴王夫差日夜勒兵,且以报越,越欲先吴未发往伐之。范蠡谏曰“不可。臣闻兵者凶器也,战者逆德也,争者事之末也。阴谋逆德,好用凶器,试身於所末,上帝禁之,行者不利”越王曰“吾已决之矣”遂兴师。吴王闻之,悉发精兵击越,败之夫椒。越王乃以馀兵五千人保栖於会稽。吴王追而围之。

越王谓范蠡曰“以不听子故至於此,为之柰何”蠡对曰“持满者与天,定倾者与人,节事者以地。卑辞厚礼以遗之,不许,而身与之市”句践曰“诺”乃令大夫种行成於吴,膝行顿首曰“君王亡臣句践使陪臣种敢告下执事:句践请为臣,妻为妾”吴王将许之。子胥言於吴王曰“天以越赐吴,勿许也”种还,以报句践。句践欲杀妻子,燔宝器,触战以死。种止句践曰“夫吴太宰嚭贪,可诱以利,请间行言之”於是句践以美女宝器令种间献吴太宰嚭。嚭受,乃见大夫种於吴王。种顿首言曰“愿大王赦句践之罪,尽入其宝器。不幸不赦,句践将尽杀其妻子,燔其宝器,悉五千人触战,必有当也”嚭因说吴王曰“越以服为臣,若将赦之,此国之利也”吴王将许之。子胥进谏曰“今不灭越,后必悔之。句践贤君,种、蠡良臣,若反国,将为乱”吴王弗听,卒赦越,罢兵而归。

句践之困会稽也,喟然叹曰“吾终於此乎”种曰“汤系夏台,文王囚羑里,晋重耳奔翟,齐小白奔莒,其卒王霸。由是观之,何遽不为福乎”

吴既赦越,越王句践反国,乃苦身焦思,置胆於坐,坐卧即仰胆,饮食亦尝胆也。曰“女忘会稽之耻邪”身自耕作,夫人自织,食不加肉,衣不重采,折节下贤人,厚遇宾客,振贫吊死,与百姓同其劳。欲使范蠡治国政,蠡对曰“兵甲之事,种不如蠡。填抚国家,亲附百姓,蠡不如种”於是举国政属大夫种,而使范蠡与大夫柘稽行成,为质於吴。二岁而吴归蠡。

句践自会稽归七年,拊循其士民,欲用以报吴。大夫逢同谏曰“国新流亡,今乃复殷给,缮饰备利,吴必惧,惧则难必至。且鸷鸟之击也,必匿其形。今夫吴兵加齐、晋,怨深於楚、越,名高天下,实害周室,德少而功多,必淫自矜。为越计,莫若结齐,亲楚,附晋,以厚吴。吴之志广,必轻战。是我连其权,三国伐之,越承其弊,可克也”句践曰“善”

居二年,吴王将伐齐。子胥谏曰“未可。臣闻句践食不重味,与百姓同苦乐。此人不死,必为国患。吴有越,腹心之疾,齐与吴,疥疭也。愿王释齐先越”吴王弗听,遂伐齐,败之艾陵,虏齐高、国以归。让子胥。子胥曰“王毋喜”王怒,子胥欲自杀,王闻而止之。越大夫种曰“臣观吴王政骄矣,请试尝之贷粟,以卜其事”请贷,吴王欲与,子胥谏勿与,王遂与之,越乃私喜。子胥言曰“王不听谏,后三年吴其墟乎”太宰嚭闻之,乃数与子胥争越议,因谗子胥曰“伍员貌忠而实忍人,其父兄不顾,安能顾王。王前欲伐齐,员彊谏,已而有功,用是反怨王。王不备伍员,员必为乱”与逢同共谋,谗之王。王始不从,乃使子胥於齐,闻其讬子於鲍氏,王乃大怒,曰“伍员果欺寡人”役反,使人赐子胥属镂剑以自杀。子胥大笑曰“我令而父霸,我又立若,若初欲分吴国半予我,我不受,已,今若反以谗诛我。嗟乎,嗟乎,一人固不能独立”报使者曰“必取吾眼置吴东门,以观越兵入也”於是吴任嚭政。

居三年,句践召范蠡曰“吴已杀子胥,导谀者众,可乎”对曰“未可”

至明年春,吴王北会诸侯於黄池,吴国精兵从王,惟独老弱与太子留守。句践复问范蠡,蠡曰“可矣”。乃发习流二千人,教士四万人,君子六千人,诸御千人,伐吴。吴师败,遂杀吴太子。吴告急於王,王方会诸侯於黄池,惧天下闻之,乃秘之。吴王已盟黄池,乃使人厚礼以请成越。越自度亦未能灭吴,乃与吴平。

其后四年,越复伐吴。吴士民罢弊,轻锐尽死於齐、晋。而越大破吴,因而留围之三年,吴师败,越遂复栖吴王於姑苏之山。吴王使公孙雄肉袒膝行而前,请成越王曰“孤臣夫差敢布腹心,异日尝得罪於会稽,夫差不敢逆命,得与君王成以归。今君王举玉趾而诛孤臣,孤臣惟命是听,意者亦欲如会稽之赦孤臣之罪乎”句践不忍,欲许之。范蠡曰“会稽之事,天以越赐吴,吴不取。今天以吴赐越,越其可逆天乎。且夫君王蚤朝晏罢,非为吴邪。谋之二十二年,一旦而弃之,可乎。且夫天与弗取,反受其咎。伐柯者其则不远,君忘会稽之戹乎”句践曰“吾欲听子言,吾不忍其使者”范蠡乃鼓进兵,曰“王已属政於执事,使者去,不者且得罪”吴使者泣而去。句践怜之,乃使人谓吴王曰“吾置王甬东,君百家”吴王谢曰“吾老矣,不能事君王”遂自杀。乃蔽其面,曰“吾无面以见子胥也”越王乃葬吴王而诛太宰嚭。

句践已平吴,乃以兵北渡淮,与齐、晋诸侯会於徐州,致贡於周。周元王使人赐句践胙,命为伯。句践已去,渡淮南,以淮上地与楚,归吴所侵宋地於宋,与鲁泗东方百里。当是时,越兵横行於江、淮东,诸侯毕贺,号称霸王。

范蠡遂去,自齐遗大夫种书曰“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子何不去”种见书,称病不朝。人或谗种且作乱,越王乃赐种剑曰“子教寡人伐吴七术,寡人用其三而败吴,其四在子,子为我从先王试之”种遂自杀。

句践卒,子王鼫与立。王鼫与卒,子王不寿立。王不寿卒,子王翁立。王翁卒,子王翳立。王翳卒,子王之侯立。王之侯卒,子王无彊立。

王无彊时,越兴师北伐齐,西伐楚,与中国争彊。当楚威王之时,越北伐齐,齐威王使人说越王曰“越不伐楚,大不王,小不伯。图越之所为不伐楚者,为不得晋也。韩、魏固不攻楚。韩之攻楚,覆其军,杀其将,则叶、阳翟危。魏亦覆其军,杀其将,则陈、上蔡不安。故二晋之事越也,不至於覆军杀将,马汗之力不效。所重於得晋者何也”越王曰“所求於晋者,不至顿刃接兵,而况于攻城围邑乎。愿魏以聚大梁之下,愿齐之试兵南阳莒地,以聚常、郯之境,则方城之外不南,淮、泗之间不东,商、於、析、郦、宗胡之地,夏路以左,不足以备秦,江南、泗上不足以待越矣。则齐、秦、韩、魏得志於楚也,是二晋不战分地,不耕而蒦之。不此之为,而顿刃於河山之间以为齐秦用,所待者如此其失计,柰何其以此王也”齐使者曰“幸也越之不亡也。吾不贵其用智之如目,见毫毛而不见其睫也。今王知晋之失计,而不自知越之过,是目论也。王所待於晋者,非有马汗之力也,又非可与合军连和也,将待之以分楚众也。今楚众已分,何待於晋”越王曰“柰何”曰“楚三大夫张九军,北围曲沃、於中,以至无假之关者三千七百里,景翠之军北聚鲁、齐、南阳,分有大此者乎。且王之所求者,斗晋楚也。晋楚不斗,越兵不起,是知二五而不知十也。此时不攻楚,臣以是知越大不王,小不伯。复雠、庞、长沙,楚之粟也。竟泽陵,楚之材也。越窥兵通无假之关,此四邑者不上贡事於郢矣。臣闻之,图王不王,其敝可以伯。然而不伯者,王道失也。故愿大王之转攻楚也”

於是越遂释齐而伐楚。楚威王兴兵而伐之,大败越,杀王无彊,尽取故吴地至浙江,北破齐於徐州。而越以此散,诸族子争立,或为王,或为君,滨於江南海上,服朝於楚。

后七世,至闽君摇,佐诸侯平秦。汉高帝复以摇为越王,以奉越后。东越,闽君,皆其后也。

范蠡事越王句践,既苦身戮力,与句践深谋二十馀年,竟灭吴,报会稽之耻,北渡兵於淮以临齐、晋,号令中国,以尊周室,句践以霸,而范蠡称上将军。还反国,范蠡以为大名之下,难以久居,且句践为人可与同患,难与处安,为书辞句践曰“臣闻主忧臣劳,主辱臣死。昔者君王辱於会稽,所以不死,为此事也。今既以雪耻,臣请从会稽之诛”句践曰“孤将与子分国而有之。不然,将加诛于子”范蠡曰“君行令,臣行意”乃装其轻宝珠玉,自与其私徒属乘舟浮海以行,终不反。於是句践表会稽山以为范蠡奉邑。

范蠡浮海出齐,变姓名,自谓鸱夷子皮,耕于海畔,苦身戮力,父子治产。居无几何,致产数十万。齐人闻其贤,以为相。范蠡喟然叹曰“居家则致千金,居官则至卿相,此布衣之极也。久受尊名,不祥”乃归相印,尽散其财,以分与知友乡党,而怀其重宝,间行以去,止于陶,以为此天下之中,交易有无之路通,为生可以致富矣。於是自谓陶朱公。复约要父子耕畜,废居,候时转物,逐什一之利。居无何,则致赀累巨万。天下称陶朱公。

朱公居陶,生少子。少子及壮,而朱公中男杀人,囚於楚。朱公曰“杀人而死,职也。然吾闻千金之子不死於市”告其少子往视之。乃装黄金千溢,置褐器中,载以一牛车。且遣其少子,朱公长男固请欲行,朱公不听。长男曰“家有长子曰家督,今弟有罪,大人不遣,乃遗少弟,是吾不肖”欲自杀。其母为言曰“今遣少子,未必能生中子也,而先空亡长男,柰何”朱公不得已而遣长子,为一封书遗故所善庄生。曰“至则进千金于庄生所,听其所为,慎无与争事”长男既行,亦自私赍数百金。

至楚,庄生家负郭,披藜藋到门,居甚贫。然长男发书进千金,如其父言。庄生曰“可疾去矣,慎毋留。即弟出,勿问所以然”长男既去,不过庄生而私留,以其私赍献遗楚国贵人用事者。

庄生虽居穷阎,然以廉直闻於国,自楚王以下皆师尊之。及朱公进金,非有意受也,欲以成事后复归之以为信耳。故金至,谓其妇曰“此朱公之金。有如病不宿诫,后复归,勿动”而朱公长男不知其意,以为殊无短长也。

庄生间时入见楚王,言“某星宿某,此则害於楚”。楚王素信庄生,曰“今为柰何”庄生曰“独以德为可以除之”楚王曰“生休矣,寡人将行之”王乃使使者封三钱之府。楚贵人惊告朱公长男曰“王且赦”曰“何以也”曰“每王且赦,常封三钱之府。昨暮王使使封之”朱公长男以为赦,弟固当出也,重千金虚弃庄生,无所为也,乃复见庄生。庄生惊曰“若不去邪”长男曰“固未也。初为事弟,弟今议自赦,故辞生去”庄生知其意欲复得其金,曰“若自入室取金”长男即自入室取金持去,独自欢幸。

庄生羞为儿子所卖,乃入见楚王曰“臣前言某星事,王言欲以修德报之。今臣出,道路皆言陶之富人朱公之子杀人囚楚,其家多持金钱赂王左右,故王非能恤楚国而赦,乃以朱公子故也”楚王大怒曰“寡人虽不德耳,柰何以朱公之子故而施惠乎”令论杀朱公子,明日遂下赦令。朱公长男竟持其弟丧归。

至,其母及邑人尽哀之,唯朱公独笑,曰“吾固知必杀其弟也。彼非不爱其弟,顾有所不能忍者也。是少与我俱,见苦,为生难,故重弃财。至如少弟者,生而见我富,乘坚驱良逐狡兔,岂知财所从来,故轻弃之,非所惜吝。前日吾所为欲遣少子,固为其能弃财故也。而长者不能,故卒以杀其弟,事之理也,无足悲者。吾日夜固以望其丧之来也”

故范蠡三徙,成名於天下,非苟去而已,所止必成名。卒老死于陶,故世传曰陶朱公。

太史公曰:禹之功大矣,渐九川,定九州,至于今诸夏艾安。及苗裔句践,苦身焦思,终灭彊吴,北观兵中国,以尊周室,号称霸王。句践可不谓贤哉。盖有禹之遗烈焉。范蠡三迁皆有荣名,名垂后世。臣主若此,欲毋显得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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