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史上有一个著名的争论,是莲花戒与禅宗和尚的一次辩论。据现在的资料来看,禅宗和尚讲了一些无分别的修行理念,如说“凡是分别,况恶分别,即善分别亦能系缚生死,其所得果不出生死。金索绳索皆是系缚,黑白二云俱障虚空,黑白狗咬皆生痛苦,是故唯有无分别住是成佛道。”这种说法遭到莲花戒的批评。
我以为,善恶皆不分别,是特定场合下的禅修方法,不应以偏盖全,认为禅宗否定修善止恶。君不见禅门还有《万善同归集》等著作呢?若说善恶皆不分别,六祖大师亦曾说过:“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哪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汝若欲知心要,但一切善恶都莫思量,自然得入清净心体,湛然常寂,妙用恒沙。”但这显然是指在证悟本性的时候要无分别,并非日常生活中也不分别善恶,否则《坛经》中何必又说“观照自心,止恶行善,是自开佛之知见”之类的话呢?
禅宗的根本典籍《楞伽经》中曾有“分别是识”,“无分别是智”的话语,憨山大师和虚云老和尚的传记当中,也提到他们曾于定中到兜率内院,听弥勒菩萨讲:“分别是识,无分别是智”。就教理而言,识和智是相应的,前者是心王,后者是慧心所,如果说识是有分别的,那么与之相应的慧也必然是有分别的。如果识是无分别的,那么与之相应的慧也是无分别的。故此句的意思,绝不是指从有分别与无分别的角度,去区分识和智,而是另有所指。若不明乎此,以为凡有分别皆错,凡无分别皆对,则误会闹大了。
《摄大乘论》中说“般若波罗蜜多与无分别智,无有差别”,但需要注意的是,“无分别智”并不是“无分别”,它还有个“智”的后缀。为了树立正确的无分别智,抵制错误的无分别,《摄大乘论》、《瑜伽师地论》、《集论》等论中特别批评了五种错误的无分别方式。
教下对这方面是比较谨慎的。无分别只是“无漏智”的一种特征,不是判定无漏智的唯一标准。重点在于,我们是如何趣入“无分别”的?就像灭尽定和无想定,都没有前六识。如果单凭无明了心识的特征,我们无法区分二者。这时,就需要通过分析趣入无心定的前因,比如发心、所依定等,来判断是哪种类型的无心定。无分别智也一样,需要通过其趣入之因,来和其他无分别的状态进行简别。这里面的陷阱有很多。
无论是宗门,还是教下,都肯定大乘的无漏智是无分别的,关键是怎么进入?教下趣入无分别的路径,是从认知所缘境的实相开始,由所缘境的实相,自然引发心识的无分别。重点是认知所缘境,不是什么也不去分别,在证得无分别智之前都是有分别的,当这种分别成为了一种高速高效运转的本能,就趣入了无分别现观。
比如,《摄大乘论》说,小乘圣者获得的是“无颠倒无分别智”,他们观世间无常、苦、空、非我,断除了常乐我净四种颠倒,于是就获得了无分别智。为什么呢?因为世间人的分别是有一定心理基础的,我们喜欢的分别对象,多是关于自我、永恒、愉悦、清净的事物。如果一个东西是无常、苦、空、非我的,就失去了分别的兴趣。比如说我生病了,就一定会去分别得了什么病。如果说其他人得了病,跟我没关系,我就不会去分别。又比如上完厕所,我们不会去分别排泄的是什么。不会去分别的。但如果中午的饭菜很好吃,你就会分别是什么材料做的,下次什么时候再来吃等等。小乘圣者就是通过观无常、苦、空、非我而契入无分别。而大乘圣者获得的是“无戏论无分别智”,他们观世间出世间的染净诸法,从五蕴到涅槃都是假名安立的,故不再对此名言戏论妄加分别。
与教下“先境后心”的趣入方式不同,禅宗多是从心上直接趣入无分别。当然,这需要非常好的根器,所谓“垂钓四海,只钓狞龙。”如果某人过去世熏习的善根深厚,以至于今生不需要学习什么教理,对于世间一切就自然没有分别的兴趣,这样的人或可直接趣入无分别。就如同在宇宙中看地球那样,渺小如微尘,还有什么需要计较分别的。
唐代守安禅师写过一首诗:“南台静坐一炷香,终日凝然万虑亡。不是息心除妄想,只缘无事可思量”。禅师说他每天什么都不想,不是修了什么了不得的功夫,只是觉得没有什么可想的。而我们凡夫很多时候的用功,都是在对治自己的恶念、烦恼,费了很大的力气,还是妄想分别不断,而大根器的人,只是个绝学无为的闲道人而已。
当然,绝大多数人都不是慧能大师那样的宿根深厚者,为了趣入无分别,还是需要一些方法的。针对此,禅师们创造了参话头的方式,这对于非上根利智者来说,是绝佳的入手处,因为参话头可以帮助行者直达无分别的状态。平常我们的心总是不断地分别,想停也停不下来,真所谓“沿流不止问如何?”宗门通过参话头,起疑情的方式,绞杀我们无始以来的分别惯性,让心在参究中自然趣向无分别。比如参父母未生前的本来面目,对这句话起了天大的疑情。我未出生前,我的本来面目是什么?不是头上安头地,将佛性、如来藏、自性清净心等一堆名言概念当做答案,而是要亲证始得。话头一方面将心导向无可分别的境地,一方面将所有杂念阻隔在外,因为什么念想都不是这道题的答案。一个话头替代了千思万想,而话头本身又无法生成任何义想,于是内心自然趣入无分别的状态。
这种趣入无分别的方式,牵扯到禅宗的一个基本理论,《华严经》中说:“无一众生而不具有如来智慧,但以妄想颠倒执着而不证得”。这句话在禅宗的影响非常大。菩提达磨东土传禅,传的就是这个,其《二入四行论》中提到的“理入”就是指“深信含生同一真性,俱为客尘妄想所覆,不能显了。”由这个“本自清净”的理论,可以推导出禅宗的修行方法,即我们的内心如同明镜蒙尘,失去了功用;若把灰尘擦掉,本具的功德就能开显。故我们所要做就是把灰尘扫掉,古德云:“但尽凡情,别无圣解”。
这一点与唯识宗等教下派别不同,唯识宗把本心称为阿赖耶识。阿赖耶识是杂染的状态,《摄大乘论》比喻为“金土藏”,就是指含金的矿石,里面有金,也有土。它不是现成的镜子,如果要做成明镜,需要洗炼打磨,经过很多工序才行。用印顺法师的话来说,禅宗是真常唯心系,唯识宗是虚妄唯识系。由于理论基础的不同,所以修行的路径也就不同。
禅宗重视无分别的另一个理由,是因为它是检验真理的标尺。比如当我们审视真理的时候,自然会生起这样一个疑问,即判断真理的标准是什么?凡夫以为的常乐我净,小乘圣者斥之为颠倒,而以无常、不净、非我等为真理,但大乘佛教认为这只是半字真理,并不圆满,因为诸法的实相是不常亦不断,不垢不净,无我无非我的(详见《中论?观法品》与《中论·观颠倒品》)。比如,一个爱美的年轻人觉得自己的皮肤白皙光滑,甚是干净可爱;小乘行者的观智就如同拿来一个光学显微镜,把皮肤放大一百倍,发现皮肤表面坑坑洼洼,如同月球表面,爬满细菌螨虫,觉得不净才是真相。而大乘行者,就如同拿来一个电子显微镜,把皮肤放大一百万倍,所看到的就如同星空一样,没有什么净不净。垢净如是,其他的所谓真理也是如此,当我们觉得自己在如实观照时,可能已有某种预设的倾向,伴随着我们的分别心混入其中,当你如是观时,自然就看到了你预设的那个真理,但它真的是真理吗?经中曾说:“不以空三昧观诸法空,诸法自空故。”真理不应该是我们用有预设的分别心观修出来的,如果它真实的存在,就应该在没有分别造作的情况下呈现。
禅宗说一切众生皆有佛性。好,如何亲证它?百丈禅师说:“灵光独耀,迥脱根尘”。这佛性不是你的分别心,不是这个六根六尘产生的东西。你要证得佛性,首先得脱离根尘,离心意识参。比如,以前雪岩钦问高峰原妙,白天能做得了主吗?答说,可以。又问,晚上睡觉做梦时能做得了主吗?答说,可以。又问“正睡着时,无梦无想,无见无闻,主在甚么处?”高峰禅师就回答不上来了。有分别心的时候,觉得有个能做主的,不过是妄心所变。无梦无想时还能做主,那是亲证了。
禅宗有三个著名的话头,分别与过去、现在、未来有关,即“父母未生前的本来面目是什么”,“无梦无想时,主人翁何在”,“烧成一堆灰时,去哪儿了?”这三个烧脑公案,行者若不大死一番,岂有活路!
透过这些公案,我们不难发现,禅宗看似天马行空,但其实设计的方案非常严谨。通过参话头的方式,趣入无分别的状态,让本具的清净佛性显现。当然,无世间的分别妄想只是向上参究的基石,不是已达究竟的标志,所谓“莫谓无心便是道,无心犹隔一重关。”但若连无心都做不到,那就更隔着十八重山了。赵州和尚说:“除却二时粥饭是杂用心处,除外更无别用心处。”当为楷模!(本文由研究所学员根据录音整理,并由法师本人修订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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