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盈满之时,不待天平,当预先自平
【题解】
本篇辑缀了曾国藩自咸丰十年六月至同治三年四月写给九弟曾国荃及季弟曾国葆的十五封信的内容。
读完《精神愈用而愈出,智慧越苦而愈明》篇,再来读这一篇,你会感受到十分强烈的反差,即由激昂进取急转直下而变成谦抑谨慎。其根本原因,在于背景的转换。
曾国藩于咸丰七年二月初四(1857年2月27日)回家奔父丧,至咸丰八年六月初三(1858年7月13日)接到出办浙江军务的圣旨,其间历经一年零四个月的赋闲生活,满以为此生再无缘返军,只好将一腔抱负寄托在九弟身上,由于寄望至切,用心弥深,对九弟总以激励之词为主。谁料,世事如棋,第二年咸丰皇帝又重新启用了曾国藩。
重掌军权的曾国藩,早已今非昔比,甚至有了两世为人的意味。这是被君王闲置一段的结果,巨大的尴尬与痛切的失落,仿佛太上老君的八卦炉,将曾国藩这块生硬的铁终于熔炼成柔韧的钢。曾国藩变刚直为圆融,由高昂转低调。
这期间最能体现他的思想的莫过于同治元年五月十五日写给九弟曾国荃和季弟曾国葆的信了。信中所谈极其深刻而令人戒惧。先从弟弟脸色难看而不自知说起,不惜以自己的毛病为例对弟弟进行规劝。然后居安思危,提出让人悚然心惊的话题:即曾家目前正值鼎盛,却恰是面临险境:按日中则昃,月盈而亏的规律,曾家难保不趋向衰落。他引用管子所说“斗斛满则人概之,人满则天概之”的话加以警醒,引西汉霍氏家族与三国东吴诸葛恪家族覆灭的教训进行论证。从而提出一个不待天实施刮平而自己预先刮平的方法,即廉、谦、劳三字,进而毫不留情地例举两位弟弟不合这三字的行为,加以训戒。
通观曾国藩一生,易经的变易思想在他的心中占据十分重要的位置,几乎成为他须臾不敢忘却的座右铭。鉴于自己失而复得的高位,他倍加珍惜;能否保持长久,他心有余悸。他对弟弟说:我惭愧地窃居高位,窃取虚名,时刻都有颠覆坠落的危险。我通观古今人物,像我们这样的权势,能保全、得到善终的极少。我深怕在鼎蛊之时,都不能庇护弟弟们;在我颠覆坠落的时候,或许还会连累弟弟们。只能在没有事发生的时候,经常拿危险之词和苦困之语来互相劝诫,也许这样可以避免大灾难。
特别就眼下攻克金陵,彻底平灭太平军这样的不世之功,他更不敢奢望。故此他反复告诫弟弟:要畏知天命。攻克南京城,是本朝的大功勋,也是千古的大功名,全凭上天做主, 怎么能完全依靠人力呢?上天对于大功名,很吝啬很珍惜,一定在你经历了千磨百折、艰难困顿之后才赐予你。畏惧天命,则对于金陵可不可以攻克之数,不敢丝毫代替上天。而且经常感到我们兄弟并非栋梁之材,无圣人之德,不具备立大功的机会。克复金陵的事果真有望,这都是本朝的福分,决不是我辈做臣民的所能做到的。不仅是我并没有身临前线而所以不敢有一点张扬的念头,即使像弟备尝艰苦,也一定要深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与劳绩是臣的本分、福运在于国家的道理。
畏知天命,其实就是畏惧盛极而衰的规律。如何自我谦抑,曾国藩深谙其道。最根本的就在于“忠义”与“爱民”。他告诉弟弟:我们现在之所以拥有一些虚名,为众人追随,全靠我们的忠义,不忘皇上叫做忠,不失信于朋友,叫做义;凡养民以为民,设官亦为民也,官不爱民,我所痛恨。这便窥到了为政之道的秘奥了。
当然曾国藩也并非一味的只讲谦抑而不讲刚强,而是强调刚柔互用。故此才有关于“明强”、“审力”、“将略”、“胸襟”等方面的极力倡导,甚至不厌其细地教弟弟如何对待降将。但就这一时期的基本格调而言,则是偏于畏和慎二字,他极力推崇的境界则是:花未全开月未圆。
行事则不激不随,处位则可高可卑
季弟左右:
顷接沅弟信,知弟接行知,以训导加国子监学正衔,不胜欣慰。官阶初晋,虽不足为吾季荣,惟弟此次出山,行事则不激不随,处位则可高可卑,上下大小,无人不翕然悦服,因而凡事皆不拂意,而官阶亦由之而晋,或者前数年抑塞之气,至是将畅然大舒乎?《易》曰:“天之所助者,顺也,人之所助者,信也。”我弟若常常履信思顺,如此名位岂可限量。
吾湖南近日风气蒸蒸日上,凡在行间,人人讲求将略,讲求品行,并讲求学术。弟与沅弟既在行间,望以讲求将略为第一义,点名看操等粗浅之事必躬亲之,练胆料敌等精微之事必苦思之。品学二者,亦宜以余力自励。目前能做到湖南出色之人,后世即推为天下罕见之人矣。大哥岂不欣然哉。哥做几件衣道贺。
沅弟以陈米发民夫挑壕,极好极好,此等事弟等尽可作主,兄不吝也。
兄国藩手草
(咸丰十年六月廿七日与季弟国葆书 公元1860年8月15日)
【译文】
季弟左右:
我刚刚收到沅弟寄来的信,知道弟弟已接到训导加国子监学正衔的任命,心中不胜欣慰。虽然只是初步晋升官衔,不足以作为小弟的荣耀,但弟弟此次入仕做官,做事情毫不偏激,也不随波逐流,所处地位可以高也可以低,上上下下、大大小小官员,没有人不佩服。因此任何事情没有不如意的,而官衔也由此得以晋升。或许前几年抑郁不畅的怨气,现在就会畅然舒展了吧?《易》说:“天之所助者,顺也,人之所助者,信也。”你如能常常想到“顺信”二字,那功名怎么可以限量?
近些年来,我们湖南的风气蒸蒸日上。凡是在军中,人人讲求将略,讲求品行,而且讲求学术。你与沅弟既然在军中,希望你们能将讲求将略列为第一要务,甚至连点名看操之类的粗浅之事,也务必要亲自处理,至于磨炼胆略、预料敌情等精微事情更要用心思索。品行、学识这两方面,也应自己勉励自己。目前能成为整个湖南出色的人才,以后即可被推为天下罕见的人才。大哥我岂不是很高兴!我做几件衣服道贺。
沅弟用陈米作为挖壕(的工钱),发放给劳作的百姓,这件事做得非常好! 以后类似这样的事情,你们都可以自己拿主意,我不会吝惜的。
兄国藩手草
官不爱民,我所痛恨
沅、季弟左右:
长濠用民夫,断非陈米千石所可了,必须费银数千。此等大处,兄却不肯吝惜。有人言莫善征声名狼藉,既酷且贪,弟细细查明。凡养民以为民,设官亦为民也,官不爱民,余所痛恨。
(咸丰十年七月初三日与国荃国葆书 公元1860年8月19日)
【译文】
沅、季弟左右:
挖长壕用民夫,绝不是花费千石陈米就可以解决问题的,还必须花费几千两银子。这样重要的大事,我是不会吝惜的。有人说莫善征名声不好,既残酷又贪婪,要仔细查明。凡养育百姓是为了百姓,设置官员也是为了百姓,当官的不爱惜百姓这点是我非常痛恨的。
沅、季左右:
兄膺此巨任,深以为惧。若如陆、何二公之前辙,则诒我父母羞辱,即兄弟子侄亦将为人所侮。福祸倚伏之几,竟不知何者为可喜也。
默观近日之吏治、人心及各省之督抚将帅,天下似无戡定之理。吾惟以一勤字报吾君,以爱民二字报吾亲。才识平常,断难立功,但守一勤字,终日劳苦,以少分官时之忧。行军本扰民之事,但刻刻存爱民之心,不使先人之积累自我一人耗尽。此兄之所自矢者,不知两弟以为然否?愿我两弟亦常常存此念也。
沅弟“多置好官,遴选将才”二语,极为扼要,然好人实难多得,弟为留心采访,凡有一长一技者,兄断不敢轻视。
(咸丰十年七月十二日与国荃国葆书 公元1860年8月28日)
【译文】
沅、季弟左右:
我担当如此重任,深深地感到害怕,如果走了陆、何二公的旧路,就会遗留给父母羞辱,即使兄弟子侄也将为人所侮。福祸相互转化,竟不知什么可值得高兴的。
默默观察近来的吏治、人心及各省督抚将帅,天下似乎没有平定的迹象,我只有用一个“勤”字来报效皇上,用“爱民”两个字来报答我的父母。我的才学很一般,绝对难以建功立业,只有遵守一个“勤”字,终日劳苦,以稍微减轻心中的忧虑。行军打仗本是骚扰百姓的事,但我时时刻刻存有一颗“爱民”之心,不使先人积累的福泽被我一个人耗尽。这个我是发过誓的,不知两位弟弟认为对吗?愿我的两个弟弟也常常存有这种想法。
沅弟“多置好官,遴选将才”两句话,极为简明扼要。然而好人实在难以多得,弟弟为我留心查访,凡是有一个长处一种技艺,我绝不敢轻视。
匡正纲常、弘扬忠义
沅弟左右:
初九夜接初五一缄,初十早又接初八巳、午刻二缄,具悉一切。
初九夜所接弟信,满纸骄矜之气,且多悖谬之语。天下之事变多矣,义理义深矣,人情难知,天道亦难测,而吾弟为此一手遮天之辞、狂妄无稽之语,不知果何所本?恭亲王之贤,吾亦屡见之而熟闻之,然其举止轻浮,聪明太露,多谋多改。若驻京太久,圣驾远离,恐日久亦难尽惬人心。僧王所带蒙古诸部在天津、通州各仗,盖已挟全力与逆夷死战,岂尚留其有余而不肯尽力耶?皇上又岂禁制之而故令其不尽力耶?力已尽而不胜,皇上与僧邸皆浩叹而莫可如何。而弟屡次信来,皆言宜重用僧邸,不知弟接何处消息,谓僧邸见疏见轻,敝处并未闻此耗也。
分兵北援以应诏,此乃臣子必尽之分。吾辈所以忝窃虚名,为众所附者,全凭忠义二字。不忘君,谓之忠;不失信于友,谓之义。令銮舆播迁,而臣子付之不闻不问,可谓忠乎?万一京城或有疏失,热河本无银米,从驾之兵难保其不哗溃。根本倘拔,则南服如江西、两湖三省又岂能支持不败?庶民岂肯完粮?商旅岂肯抽厘?州县将士岂肯听号令?与其不入援而同归于尽,先后不过数月之间,孰若入援而以正纲常以笃忠义?纵使百无一成,而死后不自悔于九泉,不诒讥于百世。弟谓切不可听书生议论,兄所见即书生迂腐之见也。
至安庆之围不可撤,兄与希庵之意皆是如此。弟只管安庆战守事宜,外间之事不可放言高论毫无忌惮。孔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弟之闻本不多,而疑则全不阙,言则尤不慎。捕风捉影,扣槃扪烛,遂欲硬断天下之事。天下事果如是之易了乎?大抵欲言兵事者,须默揣本军之人才,能坚守者几人,能陷阵者几人;欲言经济,须默揣天下之人才,可保为督抚者几人,可保为将帅者几人。试令弟开一保单,未必不窘也。弟如此骄矜,深恐援贼来扑或有疏失。此次复信,责弟甚切。嗣后弟若再有荒唐之信如初五者,兄即不复信耳。
(咸丰十年九月初十日与九弟国荃书 公元1860年10月23日)
【译文】
沅弟左右:
初九晚上接到初五的一封信,初十早上又接初八巳时、午时的两封信,知道了所有情况。
初九晚接到的信,满纸骄矜之气,并且有许多荒谬的话。天下的事变化多端,道理深奥,人情难以通晓,天道也难以预测,而你写出这样一手遮天、狂妄无稽的言辞,不知究竟是根据什么?恭亲王的贤明,我多次见过而且常听人说起,但他行为轻浮、聪明外露,虽然智谋很多但主意时时改变。如果在京城住得过久,而远离圣上,只怕时间长了就难以令人满意。僧王带领的蒙古诸军在天津、通州的各战役中,都已尽了全力与洋人死战,又怎么会留有余力而不尽力作战呢?皇上又怎么会下令禁止他们死拼而有意命令他们不尽力作战呢?尽了全力却打不胜,皇上与僧王都只有仰天长叹而毫无办法。以前你多次来信都说应该重用僧王,现在不知你从哪里听到的消息,说僧王被皇上疏远,可我这里并没听说这方面的消息。
响应皇上诏令分兵北上救援,这是做臣子应尽的义务,我们现在之所以拥有一些虚名,为众人追随,全靠我们的忠义。不忘皇上叫做忠,不失信于朋友,叫做义。任凭圣上远徙,我们做臣子的如果不闻不问,这能叫忠吗?万一京城有什么闪失,热河本来就没有银两与粮食,护驾军兵难保不哗变溃散。如果大清根本之地丧失,那么在南方即使收复了江西、两湖三省又怎能保持不败呢?百姓怎么会主动完粮?商旅怎么会情愿缴纳厘金?各州县的将士又怎么肯听从命令呢?与其不北援京师而同归于尽,先后不超过几个月,还不如挥军北上救援京师来匡正纲常、弘扬忠义。就算是百无一成,死后也不会悔恨于九泉,不遗非议于后世。 你说千万不可听从书生议论,我的见解就是书生的迂腐之见。
至于安庆城决不可撤围,我与希庵的意见都是这样。你只管处理好安庆的战守事务,其余的事不要肆无忌惮乱发议论。孔圣人说“多闻阙疑,慎言其余”,你的听闻本就不多,而疑却全不少,至于言谈尤其不谨慎。捕风捉影,扣槃扪烛,便要主观武断地论天下之事。天下的事情当真这样容易了解吗?大体上讲凡是用兵打仗的人,对本军的人才必须心中有数,擅长坚守的有几个人,善于冲锋陷阵的有几个人;如果要定国安邦,必须对天下的人才做到心中有数,可以保举做督抚的人有几个,可以保举做将帅的有几个人。如果让你开列一个保举奏单,恐怕未必不感到很为难。你这样骄狂,我担心援敌前来进攻,可能你会有疏失。这次回信,对你的批评很恳切。今后你若再有像初五那样的荒唐信来,我就不再给你回信了
宽以名利、严以礼义
沅弟左右:
李世忠穷困如此,既呼吁于弟处,当有以应之。三千石米、五千斤火药,余即日设法分两次解弟处,由弟转交李世忠手。
此辈暴戾险诈,最难驯驭。投诚六年,官至一品,而其党众尚不脫盗贼行径。吾辈待之之法,有应宽者二,有应严者二。应宽者:一则银钱慷慨大方,绝不计较,当充裕时,则数十百万掷如粪土,当穷窘时,则解囊分润,自甘困苦;一则不与争功,遇有胜仗,以全功归之,遇有保案,以优奖笼之。应严者:一则礼文疏淡,往还宜稀,书牍宜简,话不可多,情不可密;一则剖明是非,凡渠部弁勇有与百姓争讼,而适在吾辈辖境及来诉告者,必当剖决曲直,毫不假借,请其严加惩治。应宽者,利也,名也;应严者,礼也,义也。四者兼全,而手下又有强兵,则无不可相处之悍将矣。
(同治元年四月十一日与九弟国荃书 公元1862年9月17日)
【译文】
沅弟左右:
李世忠穷困到了这种地步,既然他向贤弟寻求帮助,弟应当给他一定的回应。三千石米,五千斤火药,我尽快想办法分两次解送到贤弟处,由弟转交到他手中。
这些人暴戾险诈,最难驯服驾驭。他投诚已六年,官阶达到一品,而他的部下还是不改盗贼行径。我们对待这些人的办法,有应宽的两条,有应严的两条。应宽的是:一是在金钱方面要慷慨大方,绝不计较,当我们钱财充裕时,就几万几百万像扔粪土一样给他们,当我们穷困窘迫时,就慷慨解囊分给他们一点,情愿自己困苦些;二是不与他争功,如果有胜仗,全部归功于他,如果遇有保举的事情,用优奖笼络住他们。应对其严厉的是:一要礼文疏远、淡泊,来往最好要少,书信最好要简单,话不可以多说,情不可以亲密;二是要讲明是非。 凡是他的部下官兵与百姓争斗起诉,而恰巧在我们的管辖范围之内,又有百姓来诉讼,定要弄清是非曲直,毫不掩饰,请他严加惩治。应宽让的是利,是名;应严厉是礼,是义。四方面全部顾及到了,手下又有强兵,就不会有不可以相处的强悍统将了。
自平之法,不外廉谦劳三字
季沅弟左右:
帐棚即日赶办,大约五月可解六营,六月再解六营,使新勇略得却暑也。小台枪之药,与大炮之药,此间并无分别,亦未制造两种药,以后定每月解药三万斤至弟处,当不致更有缺乏。王可升十四日回省,其老营十六可到,到即派往芜湖,免致南岸中段空虚。
雪琴与沅弟嫌隙已深,难遽期其水乳。沅弟所批雪信稿,有是处;亦有未当处。弟谓雪声色俱厉,凡目能见千里而不能自见其睫,声音笑貌之拒人,每苦于不自见,苦于不自知。雪之厉,雪不自知,沅之声色,恐亦未始不厉,特不自知耳。
曾记咸丰七年冬,余咎骆文耆待我之薄,温甫则曰:“兄之面色,每予人以难堪。”又记十一年春,树堂深咎张伴山简傲不敬,余则谓树堂面色亦拒人于千里之外。观此二者,则沅弟面色之厉,得毋似余与树堂之不自觉乎?
余家目下鼎盛之际,余忝窃将相,沅所统近二万人,季所统四五千人,近世似此者,曾有几家?沅弟半年以来,七拜君恩,近世似弟者曾有几人?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吾家亦盈时矣。管子云:“斗斛满则人概之,人满则天概之。”余谓天概之无形,仍假手于人以概之。霍氏盈满,魏相概之,宣帝概之。诸葛恪盈满,孙峻概之,吴主概之。待他人之来概而后悔之,则已晚矣。吾家方丰盈之际,不待天之来概,人之来概,吾与诸弟当设法先自概之,自概之道云何?亦不外清慎勤三字而已。吾近将清字改为廉字,慎字改为谦字,勤字改为劳字,尤为明浅,确有可下手之处。
沅弟昔年于银钱取与之际,不甚斟酌,朋辈之讥议菲薄,其根实在于此。去冬之买犁头嘴栗子山,余亦大不谓然。以后宜不妄取分毫,不寄银回家,不多赠亲族,此廉字工夫也。谦字存诸中者不可知,其著于外者,约有四端:曰面色,曰言语,曰书函,曰仆从属员。沅弟一次添招六千人,季弟并未禀明,径招三千人,此在他统领断做不到者,在弟尚能集事,亦算顺手。而弟等每次来信索取帐棚子药等件,常多讥讽之词,不平之语,在兄处书函如此,则与别处书函更可知已。沅弟之仆从随员,颇有气焰,面色言语,与人酬接时,吾未及见,而申夫曾述及往年对渠之词气,至今饮憾!以后宜于此四端,痛加克治,此谦字工夫也。每日临睡之时,默数本日劳心者几件,劳力者几件,则知宜勤王事之处无多,更竭诚以图之,此劳字工夫也。
余以名位太隆,常恐祖宗留诒之福,自我一人享尽,故将劳谦廉三字时时自惕,亦愿两贤弟之用以自惕,且即以自概耳。
湖州于初三日失守,可怜可儆!
(同治元年五月十五日)
【译文】
沅、季弟左右:
帐棚即日赶办,大约五月可以解送六个营,六月再解送六个营,使新兵稍可避暑了。小台枪的火药和大炮的火药,这边并没有区别,也没有生产两种火药。以后决定每月解送火药三万斤到弟弟的军营,不致再有缺药的事。王可升十四日回省,老营十六日可以到,到了以后马上派往芜湖,以免南岸中段军力空虚。
雪琴和沅弟之间嫌隙已根深,难以很快令他们融洽。沅弟所批雪琴的信稿,有对的,也有不当的地方。弟弟说雪琴声色俱厉,凡属眼睛,都可以看千里,却不能看见自己的睫毛。声音面貌拒人千里之外,往往苦于自己看不见,苦于自己不知道。雪琴的严厉,雪琴自己不知道。沅弟的声色,恐怕也未尝不严厉,只不过自己不知道而已。曾记得咸丰七年冬天,我埋怨骆文耆待我大薄,温浦则说:“哥哥的脸色,常常给人难堪。”又记得十一年春,树堂深怨张伴山简傲不敬,我说树堂脸色,也拒人于千里之外。看这两个例证,那沅弟脸色的严厉,不是与我与树堂一样也自己不觉得吗?
我家正处鼎盛之时,我又有愧窃居将相之位。沅弟统率的军队近两万人,季弟统率的军队四五千人,近代像这样情况的,曾经有过几家?沅弟半年以来,七次拜承君恩,近世像老弟你的又曾经有几个?太阳到中午便要西斜,月亮至圆满就会亏缺。我家正值圆满之时啊!管子说:“斗斛满了,由人去刮平;人若满了,由天去刮平。”我说天刮平是无形的,还是借人的手来刮平。霍氏盈满了,由魏相刮平,由宣帝刮平;诸葛恪盈满了,由孙峻刮平,由吴主刮平。等到他人来刮平然后悔之,则为时已晚。我家正值丰盈之际,不等天来刮平,也不等人来刮平,我与各位弟弟应当设法预先自己刮平。自己刮平的道理如何?也不外乎清、慎、勤三个字罢了。我近来把清字改为廉字,慎字改为谦字,勤字改为劳字,尤为明白浅显,确实有可着手之处。
沅弟过去对于银钱的收与支,不很慎重,朋友们讥议你看轻你,根子就在这里。去年冬天买犁头嘴、栗子山,我也很不赞同。以后应不妄取分毫,不寄钱回家,不多送亲族,这是廉字工夫。谦字存在内心的别人难以知道,但表现在外面的,大约有四方面:一是脸色;一是言语;一是书信;一是仆从属员。沅弟一次增招兵员六千人;季弟并没有禀明径自招员三千人,这在其他统领官绝对做不到的,在弟弟来说还真会办事,也算顺手。而弟弟每次来信,索取帐棚、火药等物,经常带讥讽的词句,不平的话语,对愚兄写信尚且如此,与别人的书信更可想而知了。
沅弟的仆人随员,很有气焰,脸色言语,与人应酬接触之时,我没有看见,而申夫曾经说过,往年对他的语气,至今感到遗憾!以后应在这四个方面痛加克制,这就是谦字工夫。每天临睡之时,默数当日劳心者几件,劳力者几件,须知适宜勤劳王事的机会本来不多,因而更需要竭诚去做,力求做好,这是劳字工夫。
我因名位太高太重,经常害怕祖宗积累遗留给我辈的福泽,由我一个人享受殆尽,所以将劳、谦、廉三字,时刻自行戒惧,也愿两位贤弟用以自惕,借以自己刮平。
湖州在初三日失守,可怜,又可引以为戒!
天地之道,刚柔互用
沅、季弟左右:
沅于人概、天概之说不甚厝意,而言及势利之天下,强凌弱之天下,此岂自今日始哉?盖从古已然矣。
从古帝王将相,无人不由自立自强做出,即为圣贤者,亦各有自立自强之道,故能独立不惧,确乎不拔。昔余往年在京,好与有诸大名大位者为仇,亦未始无挺然特立不畏强御之意。
近来见得天地之道,刚柔互用,不可偏废,太柔则靡,太刚则折。刚非暴虐之谓也,强矫而已;柔非卑弱之谓也,谦退而已。趋事赴公,则当强矫;争名逐利,则当谦退。开创家业,则当强矫;守成安乐,则当谦退。出与人物应接,则当强矫;入与妻孥享受,则当谦退。若一面建功立业,外享大名;一面求田问舍,内图厚实,二者皆有盈满之象,全无谦退之意,则断不能久。此余所深信,而弟宜默默体验者也。
兄国藩手草
(同治元年五月廿八日与国荃国葆书 公元1862年6月24日)
【译文】
沅、季弟左右:
沅弟对于“人概天概”的说法,不怎么放在心上,然而说到势利的天下,强凌弱的天下,难道是从今天才开始的吗?大概自古以来就如此了。
自古以来的帝王将相,没有一个人不是由自立自强做出来的。就是圣人、贤者,也各有自立自强的道路,所以能够独立而无所畏惧,坚韧不拔。过去我在京城,容易与各位有功名和地位高的人为仇,也不是没有挺然独立不畏强暴之意。
近来认识到天地的规律是刚柔互用的,两个都不能偏废,太柔了会顺风倒下,太刚了又会铿然折断。刚强的意思不是暴虐,而是坚强;柔弱的意思不是卑微软弱,而是谦逊退让。为公家做事情,要坚强;追名逐利的事,要谦逊退让。开创家业时要坚强;守成时要谦逊退让。出去和别人交涉处理事务要坚强;回到家里和妻妾享受时,应当谦逊退让。如果一边建功立业,威名远扬;一边购田置屋,贪图舒适,这两方面都有盈满的迹象,没有一点谦逊退让的意思,那么肯定不会长久。这是我深信不疑的,而两位弟弟最好能默默地去体验其中的道理。
兄国藩手草
似此名位权势,能保全善终者极少
沅弟左右:
吾因近日办事,名望关系不浅,以鄂中疑季之言相告,弟则谓我不应述及。外间指摘吾家昆弟过恶,吾有所闻,自当一一告弟,明责婉劝,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岂可秘而不宣?
鄂之于季,自系有意与之为难。名望所在,是非于是乎出,赏罚于是乎分,即饷之有无亦于是乎判。去冬金眉生被数人参劾,后至抄没其家,妻孥中夜露立,岂果有万分罪恶哉?亦因名望所在,赏罚随之也。
众口悠悠,初不知其所自起,亦不知其所由止。有才者忿疑谤之无因,而悍然不顾,则谤且日腾;有德者畏疑谤之无因,而抑然自修,则谤亦日熄。吾愿弟等之抑然,不愿弟等之悍然。愿弟等敬听吾言,手足式好,同御外侮;不愿弟等各逞己见,于门内计较雌雄,反忘外患。
至阿兄忝窃高位,又窃虚名,时时有颠坠之虞。吾通阅古今人物,似此名位权势,能保全善终者极少。深恐吾全盛之时,不克庇荫弟等;吾颠坠之际,或致连累弟等。惟于无事时常以危词苦语,互相劝诫,庶几免于大戾。
(同治元年六月廿日与九弟国荃书 公元1862年7月16日)
【译文】
沅弟左右:
我因近日办事,名望较高,把湖北人怀疑季弟的话告诉你,你却说我不该说这些。外面指责我家季弟太坏,我耳有所闻,自然应当一一相告,直言批责,婉言劝告,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怎么可以秘而不宣呢?
湖北人这样对待季弟,自然是有意跟他为难。名望高了,是是非非就产生了,赏罚就随之而来,就是军饷的有无也可成为赏罚的原因。去年冬天金眉生被几个人参劾后,以至于抄没了他的家,妻子儿女深夜露宿在外,难道果然有万分的罪恶?也是因为他有了名望,赏罚就随之而来了。
人多口杂,起初不知道从何处开始,也不知到哪里又停止了。有才能的人,愤恨这种没有根据的怀疑诽谤,但如果仍然不顾忌,诽谤则日益传播;有贤德的人畏惧无缘无故的诽谤,而埋头加强自己的修养,那么诽谤则日益减弱。我愿弟弟们宁可压抑一下自己,不要无所顾忌,我行我素。但愿弟弟们能敬听我的话,手足携手,共御外侮;不希望弟弟们各持己见,在自家之内争个高低,反而忘了外面来的忧患。
至于我惭愧地窃居高位,窃取虚名,时刻都有颠覆坠落的危险。我通观古今人物,像我们这样的权势,能保全、得到善终的极少。我深怕在鼎盛之时,都不能庇护弟弟们;在我颠覆坠落的时候,或许还会连累弟弟们。只能在没有事发生的时候,经常拿危险之词和苦困之语来互相劝诫,也许这样可以避免大灾难。
天气酷热不能处理公事,深以为苦。
审力,就是知己知彼的工夫
沅弟左右:
接弟二信,因余言及机势,而弟极言此次审机之难。弟虽不言,而余已深知之。萃忠、侍两酋极悍极多之贼,以求逞于弟军。久病之后,居然坚守无恙,人力之瘁,天事之助,非二者兼至,不能有今日也。当弟受伤,血流裹创,忍痛骑马,周巡各营,以安军心,天地鬼神,实鉴此忱,以理势论之,守局应可保全。然吾兄弟既誓拼命报国,无论如何劳苦,如何有功,约定始终不提一字,不夸一句,知不知,一听之人,顺不顺,一听之天而已。
审机审势,犹在其后,第一先贵审力。审力者,知己知彼之切实工夫也。弟当初以孤军进雨花台,于审力工夫微欠。自贼到后,一意苦守,其好处又全在审力二字,更望将此二字直做到底。古人云兵骄必败。老子云两军相对哀者胜矣。不审力,则所谓骄也;审力而不自足,即老子之所谓哀也。
(同治元年九月廿四日与九弟国荃书 公元1862年11月15日)
【译文】
沅弟左右:
接到弟的两封信,必因为我说及军机情势,弟就说这次审机极其困难。弟虽然不说,而我也已深知其中的缘故了。聚集李秀成、李世贤两个敌首极悍极多的贼军,想在弟的部队面前取胜。弟在久病之后,居然坚守成功,人为充分发挥,天暗中帮助,如果不是具备了这两个条件,就不会有现在的胜利了。当弟受伤时,流血包扎伤口,忍住疼痛,骑马四周巡视各营垒,以稳定军心,天地鬼神,都见证了弟的忠诚,论理论势,守局应当可以保全。但是我们兄弟既然誓死报效国家,不管怎样辛苦,怎样有功,始终坚持不提一个字、不夸一句口。知不知,听之于人;顺不顺,全听之于天罢了。
审度军机形势,还是其次,第一贵在审度力量。审度力量,就是知己知彼的工夫。弟当初率领孤军突入雨花台,在审度力量方面的工夫就稍微有点欠缺。自从敌军来了之后,一心一意苦守,其好处也全来自“审力”两个字上,更希望弟把这两个字一直做到最后。古人说过,骄兵必败。老子说过,两军相对哀者胜。不审度力量,这就是所谓的骄;审度力量之后而不自满,这就是老子所说的哀。
花未全开月未圆
沅弟左右:
二日未寄信与弟,十七夜接弟初九日信,知左臂疼痛,不能伸缩,实深悬系。兹专人送膏药三个与弟,即余去年贴右臂而立愈者,可试贴之,有益无损也。
“拂意之事接于耳目”,不知果指何事?若与阿兄间有不合,则尽可不必拂郁。弟有大功于家,有大功于国,余岂有不感激不爱护之理?余待希、厚、雪、霆诸君,颇自觉仁让兼至,岂有待弟反薄之理?
惟有时与弟意趣不合。弟之志事,颇近春夏发舒之气,余之志事,颇近秋冬收吝之气。弟意以发舒而生机乃旺,余意以收吝而生机乃厚,平日最好昔人“花未全开月未圆”七字,以为惜福之道、保泰之法莫精于此,屡次以此七字教诫春霆,不知与弟道及否?
星岗公昔年待人,无论贵贱老少,纯是一团和气,独对子孙诸侄,则严肃异常,遇佳时令节,尤为凛不可犯,盖亦具一种收啬之气,不使家中欢乐过节,流于放肆也。
余于弟营保举银钱军械等事,每每稍示节制,亦犹本“花未全开月末圆”之义;至危迫之际,则救焚拯溺,不复稍有所吝矣。弟意有不满处,皆在此等关头,故将余之襟怀揭出,俾弟释其疑而豁其郁,此关一破,则余兄弟丝毫皆合矣。余不一一,顺问近好。
山信寄去。
再,余此次应得一品荫生,已于去年八月咨部,以纪瑞侄承荫,因恐弟辞让,故当时仅告澄而未告弟也。将来瑞侄满二十岁时,纪泽已三十矣,同去考荫,同当部曹,若能考取御史,亦不失世家气象。以弟于祖父兄弟宗族之间竭力竭诚,将来后辈必有可观。目下小恙断不为害,但今年切不宜亲自督队耳。
(同治二年正月十八日与九弟国荃书 公元1863年3月7日)
【译文】
沅弟左右:
两天没有给弟弟写信了,十七日夜我接到弟初九那天的信,得知弟左臂疼痛不能伸缩,实在让我挂心。现在派专人送三个膏药给贤弟,就是我去年贴在右背而使手立刻就好的,弟可以试着贴用,有益无害。
违背心意的事,贤弟接连看到听到,不知到底指哪件事?如果贤弟与哥之间有不合的地方,尽可不必郁闷。弟对曾家有大功劳,对国家有大功劳,我哪里有不感激、不爱护你的道理呢?我对待希、厚、雪、霆等人,自认为做到了既仁慈又谦让,哪有对待自己的弟弟反而鄙薄的道理呢?
只是有时我和弟的意向志趣不同。弟的志趣,很像春夏万物初生的气势;而我做事的志趣则近似于秋冬收获的气势。弟的志趣是万物生长发育且生机勃勃,我的志趣则是收敛而丰厚。平常我最喜欢前人说的“花未全开月未圆”七个字,我认为珍惜幸福和确保平安的方法,没有比它更精到的了,我曾经多次用这几个字教育劝诫春霆,不知道有没有对弟说起过?
当年星冈公待人接物,无论贵贱老少,都是一团和气,唯独对待子孙诸侄,则是异常严肃,遇到节日,更是凛然不可冒犯,大概也是具有一种收敛之气,使家中过节的欢乐气氛不至于变成毫无节制的放肆。
我对弟弟军营中保举银钱军械等事情,经常稍加制止,也是本着“花未全开月未圆”的道理。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不管是扑救火灾还是拯救水患,便不再有一点吝啬。弟有不满意的地方,都是在这些问题上。所以我把心扉敞开,以让弟消除疑虑而豁然开朗祛除郁闷,这关一打破,那么我们兄弟在所有事情上就都合意了。其他的我就不一一说了,顺问近好。
山的信寄给你。
还有,这次我应该得到一品荫生,已经在去年八月启奏吏部,让纪瑞侄儿承享荫恩,因为怕弟推辞谦让,所以当时只告诉澄弟而没有告诉你。将来纪瑞侄儿年满二十岁的时候,纪泽已经三十岁了,同去凭荫恩参加科考,同去部曹为官,如果他们能考取御史,也就不失为世家风范了。凭着贤弟在祖父兄弟宗族之间竭力竭诚做事,将来后辈中必有可观的业绩,眼前这点小病决不会成为祸患,但今年千万不可亲自督导军队。
担当大事,全在“明强”二字
沅弟左右:
廿七日接廿一日来信,具悉一切。
弟辞抚之意如此坚切,余廿二日代弟所作之折想必中意矣。来信“乱世功名之际尤为难处”十字,实获我心。本日余有一片,亦请将钦篆、督篆二者分出一席,另简大员,兹将片稿抄寄弟阅。吾兄弟常存此兢兢业业之心,将来遇有机缘,即便抽身引退,庶几善始善终,免蹈大戾乎?至于担当大事,全在“明强”二字。《中庸》学、问、思、辨、行五者,其要归于愚必明,柔必强。弟向来倔强之气,却不可因位高而顿改。凡事非气不举,非刚不济,即修身齐家,亦须以明强为本。
巢县即克,和、含必可得手。以后进攻二浦,望弟主持一切,函告鲍、萧、彭、刘四公。余相隔太远不遥制也。顺问近好。
兄国藩手草
(同治二年四月廿七日与九弟国荃书 公元1863年6月13日)
【译文】
沅弟左右;
二十七日收到二十一日来信,事情都知道了。
你辞去巡抚一职的心意如此坚决迫切,我二十二日代你写的奏折想来一定合你的心意。来信所说“乱世功名之际尤为难处”这十个字,说到我的心里去了。今有一封附折,请求将饮差和总督两个官衔分出一个,另选官员来担任。现把奏折抄于你看。你我二人要永远保持兢兢业业的精神,若将来有机会,则抽身引退,许能够善始善终,以免犯大的错误?至于成就大事,全靠“明强”两个字。《中庸》中学、问、思、辨、行五点,最主要的就是将不明白的搞明白,不坚强的变坚强。弟弟脾气很倔强,但不要因为当官了而改变。任何一件事情,没有志气也做不成,不坚定也做不成,即使是修身养性,也要明强二字为根本。
攻克巢县之后,和州、含山一定能够拿下。之后进攻二浦,希望你能指挥,写信告知鲍春霆、萧庆衍、彭杏南、刘南云四公。我离得太远,不能从远处作决定。顾问近好。
兄国藩手草
刚强必须从明白事理中表现出来
沅弟左右:
强字原是美德,余前寄信,亦谓明强二字断不可少。第强字须从明字做出,然后始终不可屈挠。若全不明白,一味横蛮,待他人折之以至理,证之以后效,又复俯首输服,则前强而后弱,京师所谓瞎闹者也。余亦并非不要强之人,特以耳目太短,见事不能明透,故不肯轻于一发耳。又吾辈方鼎盛之时,委员在外,气馅熏灼,言语放肆,往往令人难近。吾辈若专尚强劲,不少敛抑,则委员傔从等不闹大祸不止。
(同治二年七月十一日与九弟国荃书 公元1863年8月24日)
【译文】
沅弟左右:
刚强原本就是一种美德,我以前寄去的信,也说到明白事理和刚强是万万不可少的。但刚强必须从明白事理中表现出来,然后才能始终做到不屈不挠。倘若不明事理,一味专横,对其他人用大道理加以责备,到最后证明自己是错的,又不得不低头向人家道歉,此种做法是前强而后弱,与北京人所说的“瞎胡闹”一样。我也并非是不要强的人,主要是由于耳不聪目不明,看事不能看透彻,故不轻易发表意见。另外我们正值事业鼎盛时期,在朝为官, 气势逼人,语言放肆,往往让人难以忍受。假如我们只倚仗强权势力,而不稍微收敛,手下仆从等人迟早非闹出大祸不可。
要办大事,以识见为主
沅弟左右:
二十日接十六日信,廿一日接十一日交雷哨官信,具悉一切。
杏南未愈而萧、伍复病,至为系念。亲兵独到,而丁道以前二年在福建寄信来此,献蹦炮之技。去年十一月到皖,已试验两次,毫无足观。居此半年,苟有长技,余方求之不得,岂肯弃而不用?渠在此无以自长,愿至金陵一为效用,余勉许之,至欲在雨花台铸炮,则尽可不必。待渠匠头来此,如需用他物,或可发给,若需锅铁及铸炮等物,则不发也。
凡办大事,以识为主,以才为辅;凡成大事,人谋居半,天意居半。往年攻安庆时,余告弟不必代天作主张。墙壕之坚,军心之固,严断接济,痛剿援贼,此可以人谋主张者也;克城之迟速,杀贼之多寡,我军士卒之病否,良将之有无损折,或添他军来助围师,或减围师分援他处,或功隳于垂成,或无心而奏捷,此皆由天意主张者也。譬之场屋考试,文有理法才气,时不错平仄抬头,此人谋主张者也;主司之取舍,科名之迟早,此天意主张者也。若恐天意难凭,而广许神愿,行贿请枪;若恐人谋未臧,而多方设法,或作板绫衣以抄夹带,或蒸高丽参以磨墨合,是皆无识者之所为。
弟现急求克城,颇有代天主张之意,若令丁道在营铸炮,则尤近于无识矣。愿弟常存畏天之念,而慎静以缓图之则善耳。顺问近好。
弟于吾劝诫之信,每不肯虚心体验,动辄辩论,此最不可。吾辈居此高位,万目所瞻。凡督抚是己非人,自满自足者,千人一律。君子大过人处,只在虚心而已。不特吾之言当细心寻绎,凡外闻有逆耳之言,皆当平心考究一番。(逆耳之言,随时随事皆有,如说弟必克金陵便是顺耳,说金陵恐非沅甫所能克便是逆耳。)故古人以居上位而不骄为极难。兄又及。
(同治二年七月廿一日与九弟国荃书 公元1865年9月3日)
【译文】
沅弟左右:
二十日收到你于十六日来信,二十一日收到你于十一日让雷哨官捎来的信,相关情况都知道了。
杏南还没有痊愈而萧、伍二人又病了,我十分挂念。亲兵一人回来了,丁道前两年在福建曾经寄信到我这里,献上制作蹦炮的技术。去年十一月到了安徽,已经试验了两次,丝毫没有值得观看的东西。在这里居住半年,假若真的有擅长的技术,我正求之不得,怎么可能弃之不用呢?他在此地不想长期居住下去,一直想到南京发挥自己的才能,我鼓励他并同意他走。他打算在兩花台制造大炮,倒是没有必要。等工匠头领到了后,如果需要其他东西,或许可以发给他们,如果需要锅铁和铸造大炮的物品,则不要发给他们。
大凡要办大事,以识见为主,才能为辅;大凡要成大事,人谋占一半,天意占一半。往年攻打安庆时,我曾告诉你不必代天作主张。将城池修得再坚固些,把军心治理得坚定些,坚决切断贼军的供给路线,狠狠地打击增援的贼军,这些都是靠人的谋划主张可以做到的。至于攻克城池的快慢,歼敌多少,我军士兵会不会生病,将领有没有牺牲,是令其他军队来帮助我围困之师,还是减少围城的部队分兵增援其他地方,或者成功就在眼前却失败了,或者无意之中大获全胜,这些都是靠天意。例如进考场应试,文章写得有条理,有才气,诗词写作平仄格式都正确,这些是靠人的智慧。而主管考试的官员如何录取,功名的迟早,这些全都靠天意决定的。如果害怕上天靠不住,可以求神拜佛,行贿雇人代考;如果担心人的智慧不足,多方设法,或者做板绫衣来夹带,或者将高丽参蒸完后用来磨墨。这些都是没有头脑的人干的。
弟现在急于想攻克敌人城池,有点想代替上天做主的意思。如果令丁道于营中铸造大炮,就更是没有见识的人了。望你对上天常存敬畏之意,并慎重地考虑而从长计议就好了。顺问近好。
你对我的劝诫信,往往不肯虚心体会,动不动就和我辨析理论,这是最不可取的。我们兄弟身居这么高的官职,千万人的眼睛都看着我们。凡是做总督巡抚的,都喜欢肯定自己否定别人,自满自足,千人一律。而有德行的人大大超过常人的地方,只在于虚心罢了。不光我的话应该仔细反复推敲,凡是外面听到的不顺耳的话,都要静下心来研究一番。(逆耳的言语随时随地都有,如果说你肯定会攻克南京,就是顺耳之言,那么说南京怕不是你沅甫所能攻克的,就是逆耳之言。)所以古人以为高居上位而不骄傲是非常难做到的。我再强调一下这一点。
宜从畏慎二字痛下功夫
沅弟左占:
接初五日戌刻来函,具悉一切。旋又接十九日所发折片之批谕,饬无庸单衔奏事,不必咨别处,正与七年四月胡润帅所奉之批旨相同。但彼系由官帅主稿会奏,饬令胡林翼无庸单衔具奏军事,未禁其陈奏地方事件,与此次略有不同耳。弟性褊激,于此等难免怫郁,然君父之命,只宜加倍畏慎。余自经咸丰八年一番磨炼,始知畏天命、畏人言、畏君父之训诫,始知自己本领平常之至。
昔年之倔强,不免客气用事。近岁思于畏慎二字之中养出一种刚气来,惜或作或辍,均做不到。然自信此六年工夫,较之咸丰七年以前已大进矣。不知弟意中见得何如?弟经此番裁抑磨炼,亦宜从畏慎二字痛下功夫。畏天命,则于金陵之克复付诸可必不可必之数,不敢丝毫代天主张。且常觉我兄弟菲材薄德,不配成此大功。畏人言,则不敢稍拂舆论。畏训诫,则转以小惩为进德之基。余不能与弟相见,托黄南翁面语一切,冀弟毋动肝气。至嘱至嘱。
国藩手草
(同治二年九月十一日与九弟国荃书 公元1863年10月23日)
【译文】
沅弟左右:
收到你初五戌时来信,知道一切。后接到十九日发出的折片批谕,斥责无庸单衔上奏,不要再询问其他,恰与七年四月胡润帅所奉的批复圣旨相同。但他是由官帅为主写稿共同上奏,责令胡林翼不用单独领衔奏明军事,没有禁止他陈述上奏地方事件,与这次稍有不同。你生性偏激,遇到这些事难免闷闷不乐,但是君主之命令只能加倍畏惧慎重。我自从经过咸丰八年的一番磨炼就开始知道畏惧天命、惧怕人言、听从君主的训诫,开始知道自己的本事平常得很。
年轻时性情倔强,不免意气用事。近年来从畏、慎二字的思索中颐养出一种阳刚之气,完成工作或者半途而废这两个方面我都做不到。但对这六年的磨炼还有自信,比起咸丰七年以前已有很大进步。不知你意下如何?弟经过此番摔打磨炼也应从畏惧两字中下工夫。畏惧天命,则对于金陵可不可以攻克之数,不敢丝毫代替上天。而且经常感到我们兄弟并非栋梁之材,无圣人之德,不具备立大功的机会。惧怕他人的言论,就不敢稍有触动舆论。畏惧训诫,就要以小小的惩罚为逐步提高品德的基础。我不能与你相会,托付黄南翁面陈一切,希望你不要大动肝火。切记切记。
国藩手草
劳绩是臣的本分,福运在于国家
沅弟左右:
城事果有可望,大慰大慰。此皆圣朝之福,绝非吾辈为臣子者所能为力。不特余之并未身临前敌者不敢涉一毫矜张之念,即弟备尝艰苦,亦须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劳绩在臣,福祚在国之义。刻刻存一有天下而不与之意,存一盛名难副、成功难居之意。蕴蓄于方寸者既深,则侥幸克成之日,自有一段谦光见于面而盎于背。至要至要。
(同治三年正月廿三日与九弟国荃书 公元1864年3月1日)
【译文】
沅弟左右:
克复金陵的事果真有望,我大为欣慰。这都是本朝的福分,决不是我辈做臣民的所能做到的。不仅是我并没有身临前线而所以不敢有一点张扬的念头,即使像弟备尝艰苦,也一定要深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与劳绩是臣的本分、福运在于国家的道理。心中时时都要有想着国家而又不参与其事的想法,存一分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成就功业其实难居的想法。如果内心丰富深邃,则将来有幸拿下金陵城的时候,谦逊之德会自然会从自身体现出来。这一点非常重要。
只有胸襟宽广才是真正的受用
沅弟左右:
廿五日接十八日来信,廿六日接廿二夜来信。天保城以无意得之,大慰大慰。此与十一年安庆北门外两小垒相似,若再得宝塔梁子,则火候到矣。
弟近来气象极好,胸襟必能自养其淡定之天,而后发于外者,有一段和平虚明之味。如去岁初奉不必专折奏事之谕,毫无怫郁之怀,近两月信于请饷请药毫无激迫之辞,此次于莘田、芝圃外家渣滓悉化,皆由胸襟广大之效验,可喜可敬。如金陵果克,于广大中再加一段谦退工夫,则萧然无与,人神同钦矣。富贵功名,皆人世浮荣,惟胸次浩大是真正受用,余近年专在此处下工夫,愿与我弟交勉之。
闻家中内外大小及姊妹亲族,无一不和睦整齐,皆弟连年筹画之功。愿弟出以广大之胸,再进以俭约之诫,则尽善矣。喜极答函,顺问近好。
国藩手草,正月廿六日
(同治三年正月廿六日与九弟国荃书 公元1864年3月4日)
【译文】
沅弟左右:
二十五日收到十八日来信,二十六日接到二十二夜写的信。在无意中收复天保城,我很高兴。这和十一年攻打安庆城北门外的两个小堡垒的情况非常相似,如果将宝塔梁子拿下, 则时机就成熟了。
弟近来情况极好,胸襟中必能涵养出恬淡安定的天地,而后表露在外就会有一段和平虚明的味道。和去年接到不必专门具折奏事的谕旨,丝毫没有生气不满的想法一样。近两个月的来信中,提到请求军饷、弹药,一点没有激动迫切的词句。这次对于莘田、芝圃诸外家的过结全部消融。这都是弟弟胸怀宽广的结果,可喜可敬。如果金陵真能攻克,再加上谦和逊让的工夫,自甘冷落而不争名义,人神都会钦佩你的。富贵功名,都是人世间虚幻的荣誉,只有胸襟宽广才是真正的受用。近年来我特在这些地方下工夫,希望与弟互相勉励。
听说家中内外大小及姊妹亲族很和睦,这都是贤弟连年筹划教育的成果。望弟教以胸襟广大,再以勤俭节约劝诫,就更好了。怀着十分高兴的心情给你写这封信。顺问近好。
国藩手草,正月二十六日
只可畏天知命,不可怨天尤人
沅弟左右:
“事事落人后着”,不必追悔,不必怨人。此等处总须守定“畏天知命”四字。金陵之克,亦本朝之大勋,千古之大名,全凭天意主张,岂尽关乎人力?天于大名,吝之惜之,千磨百折、艰难拂乱,而后予之。老氏所谓“不敢为天下先”者,即不敢居第一等大名之意。弟前岁初进金陵,余屡信多危悚儆戒之辞,亦深知大名之不可强求。
今少荃二年以来,屡立奇功,肃清全苏,吾兄弟名望虽减,尚不致身败名裂,便是家门之福。老师虽久,而朝廷无贬辞,大局无他变,即是吾兄弟之幸。只可畏天知命,不可怨天尤人。所以养身却病在此,所以持盈保泰亦在此。千瞩干嘱,无煎迫而致疾也。
(同治三年四月廿日与九弟国荃书 公元1864年5月25日)
【译文】
沅弟左右:
“部署事事落在他人之后”,既不必追悔,也没有必要埋怨他人,这些地方总应该守住“畏天知命”这四个字。攻克南京城,是本朝的大功勋,也是千古的大功名,全凭上天做主, 怎么能完全依靠人力呢?上天对于大功名,很吝啬很珍惜,一定在你经历了千磨百折、艰难困顿之后才赐予你。老子所说的“不敢为天下先”这句话,就是说不敢担天下第一等大功名的意思。弟前年刚围攻金陵,我多次写信大多是恐惧儆戒之辞,也深知大功名是不能强求的。
少荃自同治二年以来屡建奇功,肃清江苏全境。我辈兄弟名誉声望虽然降低了,还不致身败名裂,这就是家门的福分。让军旅疲惫困顿的时间已经很长久了,但朝廷并没有斥责之词,全局没有生变,这就是我们兄弟值得庆幸的事。我们只可以顺应天命,不可以怨天尤人。这是保养身体去除疾病的道理,也是坚持满盈保持平安的道理。切记,切记,不要因为熬煎而生病。
追求尽我们全力所能达到的目标
沅弟左右:
弟中怀抑郁,余所深知。究竟弟所成就者,业已卓然不朽。古人称立德、立功、立言为三不朽,立德最难,而亦最空,故自周汉以后,罕见以德传者。立功如萧、曹、房、杜、郭、李、韩、岳,立言如马、班、韩、欧、李、杜、苏、黄,古今曾有几人?吾辈所可勉者,但求尽吾心力之所能及,而不必遽希千古万难攀跻之人。弟每取立言中之万难攀跻者,而将立功中之稍次者,一概抹杀。是孟子钩金與羽,食重礼轻之说也,乌乎可哉?不若就现有之功,而加之以读书养气,小心大度,以求德亦日进,言亦日醇。譬如筑室,弟之立功已有绝大基址,绝好结构,以后但加装修工夫,何必汲汲遑遑,茫若无主乎?
(同治三年八月初五日与九弟国荃书 公元1864年9月5日)
【译文】
沅弟左右:
你心里抑郁,我深深了解。说到底,你建立的业绩,已经是十分卓越而不朽。古人把立德、立功、立言看作三种不朽的事。这其中立德是最难的,也是最抽象的,所以自从周代、汉代以后,靠立德流芳百世的人很少见。以立功闻名的如萧何、曹参、房玄龄、杜加晦、郭子仪、李光弼、韩世忠、岳飞;以立言闻名或以诗文传世的像司马迁、班固、韩愈、欧阳修、李白、杜甫、苏轼、黄庭坚,古今以来曾有几人?我们这代人所能自勉的,只不过是追求尽我们全力所能达到的目标,而不必希望自己成为千古罕见难以攀登追赶的人。弟弟总是效法那些立学说或以诗文传世难以追赶超越的人,而将建功的名人中成就稍微低一点的都抹杀了,这就是《孟子·告子》所说的一只金钩不比一车羽毛重,食物比礼节更重要的说法。这怎么行呢?不如就凭借现有的功业为基础,再加上读书养气,遇事谨慎小心,气度宏大,来求得德行取得进步,学说思想也日益醇厚。就像修建房屋,弟弟的功业实在是已有了很大的基础,极好的结构,以后只是再加以装修就行。何必要急急忙忙,茫然好像没有了主意呢?
貌贵温恭,心贵谦下
澄弟、沅弟左右:
沅弟定于十七日接印,此时已履任数日矣。督抚本不易做,近则多事之秋,必须筹兵筹饷。筹兵、则恐以败挫而致谤;筹饷,则恐以搜括而致怨。二者皆易坏声名。而其物议沸腾,被人参劾者,每在于用人之不当。沅弟爱博而面软,向来用人失之于率,失之于冗。以后宜慎选贤员,以救率字之弊;少用数员,以救冗字之弊。位高而资浅,貌贵温恭,心贵谦下。天下之事理人才,为吾辈所不深知,不及料者多矣,切勿存一自是之见。用人不率冗,存心不自满,二者本末俱到,必可免于咎戾,不坠令名,至嘱至嘱,幸勿以为泛常之语而忽视之。
(同治五年三月廿六日与国潢国荃书 公元1866年5月10日)
【译文】
澄弟、沅弟左右:
沅甫弟定在十七日接受巡抚大印,这时已经上任几天了。总督巡抚本来就不容易做,近来又正是多事之秋,一定得招募士兵、筹集军饷。招募士兵,担心因为失败、挫折而受到诽谤;筹集军饷,担心由于搜刮钱财而招致怨恨。这两件事都容易败坏名声。而引起纷纷议论,被别人弹劾的,往往在于用人不当,沅弟爱护的人多,而又爱面子,从来在用人上都失之于草率,失之于杂多。今后要谨慎地选择贤德的人员,以此改掉轻率的毛病;少用一些人,用来救治多杂的毛病。官位高而资历浅,外貌以温和谦恭为贵,内心则以谦让下士为贵。天下的事理人才,是我辈所不能深知的,不清楚的事情还很多,所以就千万不要自以为是。用人不轻率、多杂,内心不自满,这两者本和末都顾及到了,一定能够免出过错和灾祸,不让名誉扫地。至嘱至嘱,千万不要认为这是普通的话语而忽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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