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东藩《民国演义》

第一百十三回 对日使迭开交涉 为鲁案公议复书

却说各省学潮,迭起不已,大半为了中日交涉,相率争哗。一是鲁案,一是闽案,两案俱未解决。天津学生,屡次求见省长,要请转电政府,与日本严重理论。省长不允接见,反派卫队驱散学生,甚至殴伤数名。天津各校,遂全体罢学。北京各校,亦依次响应,公举代表,谒见国务总理。靳云鹏虽未拒绝,但也不过支吾对付。学生等复游行演讲,被大队军警干涉,驱入天安门严守,待至天暮,始得释放。学生未肯罢休,仍然四处鼓吹,一意排日,有时为军警拘去,终不少屈。嗣是上海、安庆、杭州各校,亦往往因严查日货,发生冲突,政府不得已下一禁令,不许学生干政,令云:

近年以来,学潮颓靡,法纪不张,以诸生隽异之姿,动辄聚众暴行,自由行动,国家作育英髦,期望至切,迭经明令剀切诰诫,申明约束,深冀其濯磨砥砺,勉为异日致用之才,诸生等果知自爱爱国,当亦憬然愧悟。乃据京师警察厅报告,本月四日,京师各校学生,有在前门外排列演说,阻断交通,并有击毁车辆殴伤行人情事;

而日前直隶省长,亦有学生包围公署,击伤警卫,不服制止之报告,似此扰乱秩序,显干法纪,菁莪之选,沦於榛棘,甚为诸生惜之!自来学生干政,例禁綦严,诚以向学之年,质性未定,纷心政治,适隳学业,抑且立法行政之责,各有专属,岂宜以少数学子,挟出位之思,为逾轨之举?在国家则有妨统驭,在诸生亦自败修名,在政府虽爱惜诸生,而不能不尊重法律。须知国家生存,全赖法律之维系,学生同属国民,即同在法权统治之下,负执行法律之责者,讵能以学生干法,置之不问?兹特依据法律,再为谆切之申告,自此次明令之后,应即责成教育部,督饬办学各员,恪遵迭令,认真牖导。凡学生有轶出范围之举,立予从严制止,总期销弭未萌,各循矩矱.其有情甘暴弃,希图煽乱者,查明斥退;情节较重,构成犯罪行为者,交由司法官厅,依法惩办。办学各员,倘有徇庇纵容,并予撤惩。总之国纪所在,不容凌蔑,政府以国家为重,执法以绳,决无宽贷,其共懔之!此令。

令下后,又饬京师警察厅,根据自治警察法条例,布告将北京中等以上学校学生联合会,暨北京小学以下学校教员联合会,一体解散。但压制自压制,哗噪自哗噪,终归没有了结。就是日人亦好来寻衅,屡有越境侵权、伤人毙命等事。

除上文所述闽案外,类举如下:

(一)吉省日人越境逮捕韩人交涉。吉林省毗连韩境,韩人尝谋独立,被日本军警制压,往往窜入吉林省边境,日人遂屡有越境搜捕等情,经吉林督军电请政府,特向驻京日使抗议。

(二)日本军舰入内河交涉。日本宇治军舰,拦入江苏南通天生港,经江苏长官,电请外交部向驻京日使交涉。

(三)日兵占据满洲里车站交涉。日本兵队,占据满洲里车站,四面架机关枪,禁人出入,外交部因向驻京日使,质问理由。

(四)日人在苏枪毙兵士交涉。驻苏陆军第二师第五团兵士,在虎邱山旅行,被日人射放猎枪,擅将军士胡宗汉击毙。当经警察将凶手拘住,解至交涉公署,转送驻苏日领事,由交涉员向日交涉。

(五)海参崴日军伤害华人交涉。驻海参崴日本军队,与俄国新党军队冲突,日军击败俄军,占领海参崴及附近各地。我国旅崴侨民,多遭日军伤害,且被拘去十余人。

当由驻崴委员李家鏊,向日军长官提出抗议。

(六)海拉尔日捷军冲突,伤害华兵交涉。中东铁路附近,日本军与捷克军,发生冲突,双方开枪轰击。中国护路军队在旁守视,致遭流弹击伤。中国外交部,又不得不与日捷两军,抗论曲直。

(七)日军占据哈尔滨华军营房交涉。日本突调大队军士至哈尔滨,占用中国营房多处,经吉林长官请外交部向驻京日使交涉。

(八)日本在中东路增兵交涉。日本在中东路线一带,增兵运械,自由行动。中国外交部因向驻京日使提出抗议,要求从速撤退。

(九)日军侵犯中东路权交涉。日本军队,屡在中东铁路旁,侵占中国军站营房,及扣留车辆等事。政府迭接东三省报告,特由外交部向驻京日使提出抗议。

(十)日人在山东内地设置电杆交涉。日人近在山东高密、古城一带,擅自设置电杆。山东交涉员,即向驻济日本领事抗议,日领并不答复。因由山东省长,电请外交部向日使交涉。

如上所述,统是民国九年五月以前情事,中国虽屡与交涉,往往没甚效果。惟苏州枪毙胡宗汉一案,凶犯叫做角间孝二,日本驻苏领事,也不能硬为辩护,乃正式道歉,且令凶犯赔偿恤费,便算了事。胡宗汉总是枉死。至若日、捷军伤害华兵,当经英、法军官调停,由日、捷两军,抚恤死伤,并向中国道歉,也即销案。惟山东问题,中政府因全国人民反对中、日直接交涉,所以迟迟不答。驻京日使又奉本国训令,照会外交部,催促从速开议,内容分三项:(一)谓日本驻德代理公使,已收到关系胶州各种文件,并送达东京。日本继承德人在山东权利,依照和约,有三强国批准,即生效力,现五国中已有四强国批准。只有美国尚未批准。故从前德人在山东权利,当然由日本继承,毫无疑义。(二)日本政府本善意与友谊,要求中政府与日本直接交涉,解决山东问题,图谋双方利益。不意日政府种种好意,不但中国人不肯原谅,反发生种种排日举动,日政府不得不切实声明,如中国依然抱持延宕政策,日本即视此种行为,为默认日本的要求。(三)因上述两种理由,故日政府请中国政府,速将方针决定,并定期与日本讨论,解决山东问题,不容再延。看官!你道这样的照会,是严刻不严刻么?外交部接着,就使陆子欣徵祥字子欣。有专对才,也觉得瞠目结舌,无从应付;当下与国务总理靳云鹏等,共同商议。靳云鹏取出一篇电文,交与大众审视,但见纸上写着,系是湖北督军王占元领衔,联名共四十八人。电文略云:

山东问题,自接收日本通牒以来,叠经各界人士,集合研究,佥以拒绝直接交涉,提交国际联盟,为唯一之办法。讵道路传闻,有与希望相反之趋向。占元等庐墓所在,痛切剥肤,父老责言,似难缄默,敢进危言,幸垂听焉!外交重要,关系国本,详慎考虑,谁曰不宜?顾询谋既已佥同,方针依然未定,逆料钧座左右,必有谓直接交涉,不至有害,提交联盟,未必有利,持此说以荧惑聪听者,此非毫无知识,便是别有肺肠。一言丧邦,莫此为甚!大抵强国与弱国交涉,利在单独,不利于共同,利在秘密,不利于公开,至弱国外交,则适得其反。

试问二十年来,我国利权,断送于密约者几何?此次彼以甘言诱我,非爱我也。果诚意亲善,则宜先将完全主权,径行交还,并即时撤退军警,以示退让,不必斤斤焉为条件磋商矣。故直接交涉,结果必与吾无利,可以断言。倘虑提交联盟,未必可恃,在欧会签字和约之时,或者尚属疑问,今则德约保留山东之款,已由美参议员通过,且英、法各国,对于保留案,亦表赞同。专欲难成,得道多助,利害明了,无待蓍龟。与其为条约之赠与,宁使为强力所占有。与其菁华尽弃,留空壳之地图,毋宁死力抗争,作国际之悬案。否则引狼入室,为虎作伥,群情愤激,铤而走险,祸变之来,将有不忍言者。心所谓危,不敢不告,伏祈俯鉴民意,断而行之,山东幸甚!国家幸甚!

大众看罢,暗想湖北督军王占元,平时本无甚表白,此次却独来领衔,居然有慷慨激昂的情势,倒也有些奇怪。其实这篇电文,王占元不过被动,那主动力却是第三师师长吴佩孚。平湘一役,吴氏已露头角,此次又重现锋芒。吴本山东蓬莱县人,幼丧父母,门祚衰微,单靠着兄嫂抚养,始得成人。及入塾读书,学为时艺,颇有成效。出应童子试,一战获售,即入黉宫。后来三试秋闱,偏皆落第,遂发愤改途,投入保定武备学堂,舍文习武。天下无难事,总教有心人,学满毕业,成绩最优,一介书生,忽变为干城上选。当时校中有一教员,便是后来的靳总理,夙垂青眼,特为吹嘘,荐诸江北提督王士珍麾下。士珍因情谊难却,权置幕右,命司传宣。既而士珍丁艰去任,佩孚随与俱北,辗转为第三师营弁,师长非别,就是曹锟。锟实非将才,得吴佩孚为属校,遇事与商,皆为锟智所未及,因此渐加倚重,由营长荐擢旅长。至曹锟统兵援湘,已密保佩孚署第三师长,任前敌总司令。岳州长沙,依次克复,应推佩孚为首功。锟既北返,受四省经略使职衔,留佩孚驻守湘南,于是佩孚权力所及,不止第三师全部,就是曹锟所有旧僚属,也悉听佩孚指挥。佩孚知恩感恩,愿为曹氏尽力。但曹系直派,与段派貌合神离,并见前文。佩孚向曹尽忠,当然反对段派。湘督张敬尧,为段氏心腹,竭力主战,独佩孚驻防以后,隐承直派意旨,舍战主和。两人宗旨,既已不同,更兼长沙收复,功由吴氏,张敬尧后来居上,竟将湘督一席,安然据去,佩孚心实不甘。嗣经段祺瑞意图笼络,表荐佩孚为孚威将军,促赴前敌,佩孚得了一个虚名头衔,有何用处?越恨段氏使诈,反对益甚。青岛交涉,段派或主张让步,为亲日计,佩孚既感念薰莸,复系情桑梓,所以一意抗日,特联结同乡军吏四五十人,同声劝阻。靳吴谊关师弟,平时信件,尝相往还,佩孚对内主和平,对外主强硬,已是说不一说,时有所陈,靳氏岂无感动?怎好专顾那亲日派,与日人直接交涉,坐将那青岛让去?故对着日使公文,初主延宕,至此延无可延,宕无可宕,不得不将王占元等一篇大文,取示大众,表明微旨。大众原多数拒日,便以为今日要着,莫如复绝,就使有几个亲日派在旁,也只好随声附和罢了。乃拟定复文,约略如下:

关于解决交还青岛及其山东善后问题一事,准四月二十六日照开等因。查此事前一月准贵公使面交节略,所述贵国因条约实施之结果,拟为交还青岛及胶济沿线之准备各节,本国政府,均已了解。无如中国对于胶济问题,在巴黎大会之主张,未能贯彻,因之对德和约,并未签字,自未便依据德约,径与贵国开议。且全国人民,对于本问题态度之激昂,尤为贵公使所熟悉。本国政府基于以上原因,为顾全中日邦交起见,自不容率尔答复。

至续准送交改正节略释文,获见贵国政府愿将胶济沿线军队之撤退,本国政府与该地方官,筹商办法,从事编制警卫队以任保护全路之责。又准照开前因,当经本部长将上述本国政府不能遽行与贵国开议各情形,面达在案。惟根据目前事实上之情状,对德战争之状态,早经终止,所有贵国在胶济环界内外军事设施,自无继续保持之必要。而胶济沿路之保卫,从速恢复欧战以前之状态,实为本国政府及人民所最欣盼,自当于最短之期间,为相当之组织,以接贵国沿路军队维持沿路之安宁。此节与解决交还青岛问题,纯为两事,想贵国政府必不执定曾否开议,借以迟延其实行之期,致益滋本国人民及世界观听之误会也。贵国政府果愿将战时一切军事上之设施,从事收束,以为恢复和平之表示,本国政府自当训令地方官,随时随事,与贵国领事官等接洽办理,相应奉复,即希查照为荷!

看这复文,便知靳氏是采纳吴言,有此决心;还有统一南北政策,主张和平解决,也是依从吴议。曾先有通电促和,由小子补录如下:

近迭据各方来电,促进和平,具见爱国之诚。一年以来,中央以时局危迫,谋和至切,开诚振导,几于瘏口哓音,乃以西南意见殊歧,致未克及时解决,不幸而彼方变乱相寻,且有同室操戈之举,缺斨破斧,适促沦胥,蒿目艰虞,能无心痛!中央对于西南,则以其同隶中华,谊关袍泽,深冀启其觉悟,共进祥和,但本素诚,绝无成见。而对于各方,尤愿鉴彼纠纷之失,力促统一之成,戮力同心,共图匡济。诚以国家利害之切,人民休戚所关,苟一旦未底和平,则一日处于艰险。而以目前国势而论,外交艰难,计政匮虚,民困既甚,危机四伏,尤在迅图解决,不容稍事迂回。中央惓怀大局,但可以利国家福人民者,无不黾勉图之。而所以积极擘划,共策进行,仍惟群力之是赖。各军民长官,匡时干国,夙深倚任,所冀共体斯情,以时匡翼,庶几平成早睹,国难以纾。功在邦家,实无涯!奉谕特达。

是时北方总代表王揖唐,寓沪多日,借爱俪园为行辕,名为议和专使,实是未曾开谈。南方总代表唐绍仪,前已向军政府辞职,军政府虽未照准,但南方各分代表,不愿与王揖唐开议,所以唐、王两人,有时或得相晤,不过略有议论,未得公开谈判。徐总统与靳总理,一再促和,哪知和议毫无端倪,王揖唐唯逍遥沪渎,作汗漫游。一夕,在爱俪园中,忽发现炸弹一颗,幸未爆裂,不致伤人。但王揖唐的三魂六魄,几被这一颗炸弹,驱向黄浦滩上去了。小子有诗叹道:

无情铁弹竟相遗,犹幸余生尚未糜。

为语世人休自昧,本来面目要先知。

王揖唐经这一吓,勉强按定了神,摄回魂魄,暗想此事必有人主使,想了一番,不禁私叹道:“谅想是他,定归是他。”

究竟推测何人?待小子下回报明。

本回举中日各案,依次胪叙,仅半年间,而已积案至十,虽似无关巨要,而无在非恃强凌弱之举。虎邱山及海拉尔两案,伤毙华民,不过以抚恤道歉了事。夫杀人抵命,中外同揆,若仅以抚恤之微资,道歉之虚文,即可置凶手于不问,彼亦何惮而不再为耶?弱国之外交,已可概见。至若山东问题,既已不签字于德约,自不能与日人直接交涉。愚夫犹知,宁待吴氏?但吴氏之联合同乡,推王占元为领衔,合力电阻,不可谓非爱乡爱国之热诚。

因事属辞,亦作者之特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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