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丹砍手的故事

斩杀雕像的罗丹

经十年传播,戏剧版砍手故事占据了大多数文本。小说版龟缩于需明确出处的艺术史中,成了小众版本。以“市场占有率”进行评价是虚构故事“谣言”的特征。如电影好坏看票房。评价事实只看真假。西方艺术史的性叙事不能适应当时中国的道德环境,根本无法生存。其实中国学者不缺少了解这一叙事的途径。埃尔森1963年的《罗丹》一直躺在国家图书馆的书库中。1980年的《罗丹的工作室》的序言在1987年就被编译发表,性的部分都被“编译”掉了。〔19〕砍手故事砍掉了不可说的性叙事。同时戏剧版砍手故事塑造了一个睿智,善于判断,不被表象迷惑,充满悟性和行动力的艺术大师形象。这正是有着“罗丹膜拜”的中国人希望看到的罗丹。人们传播一种叙事无关真假,只关乎欲望。传谣就是言说欲望的梦呓。那么小说是没被当真的谣言,谣言是误认为真的小说。应分析虚构的创作过程。

作家有创造力,却不能无中生有。各版故事中罗丹形象差异巨大。戏剧版故事调用老套的艺术家神话,把罗丹塑为疯狂艺术家。文中罗丹对作品“得意非凡”,他自己被形容为“狂暴”“两眼燃烧”,行动都是剧烈的“喊叫”“奔出”;用的工具是“看起来吓人的斧子”;为了创作废寝忘食,并迫不及待叫醒学生欣赏。在砍手遇到三个学生阻拦时,“但是在他的疯狂中他以超人的力量震开他们”。故事中罗丹从赞美中发现问题体现了超常的艺术敏感。是个有着超人直觉和能量的自信的善于行动的人。小说版抛弃了艺术家神话,把罗丹变成对自己的作品犹豫迷茫,不断征求和听从别人意见的被动的人。此外戏剧版罗丹通过学生的反应自己发现问题,小说中是布德尔通过诱导指出雕塑的问题。小说中未提到戏剧版中那件著名的凶器——斧子。两者最大的共同点是罗丹都去除了雕像的手。

回眸历史会发现,20世纪早期文献中罗丹砍掉雕像肢体、脑袋的描写是其个人形象的图像志中常见的母题。画商昂布鲁瓦兹·瓦拉德(Ambroise Vollard,1866—1939)在自传中描写了罗丹工作室中近乎闹剧的场景。〔20〕瓦拉德称他去罗丹工作室时在门外听见一位女宾祈求的声音:“大师!请饶了这可爱的脑袋吧!”罗丹开门后只见,“地上到处是雕塑的残片,这里一条胳膊,那里一个脑袋,而且显然是被硬砍下来的……工作室只剩下一件没有被毁的雕塑作品,这显然是刚才那声求告的结果。可是罗丹又挥动大剑,一下子把它的头颅砍了下来。”来宾无不哀叹,不过一上午会见中更多是奉承大师。布德尔不时大喊:“罗丹,伟大的罗丹。”整个段落是荒诞感、神经质艺术家神话及其他罗丹相关话题的汇集。让人不禁怀疑瓦拉德的描写是否糅杂了当时人对罗丹的通俗印象。作为当事人的回忆录,瓦拉德的描述是其他人了解罗丹的重要依据。罗丹砍杀雕像的形象是砍手故事的共同源泉。瓦拉德的英文版自传于1936年在美国出版。所以三位作者都有机会阅读该书。这种形象不是特例,而是当时的普遍观念。如一篇1907年的文章称:“当我们把他(罗丹)当做挥舞着破坏性巨斧的独眼巨人时,他是一位热情地调查微妙差异的艺术家。” 

瓦拉德描述罗丹手握一把“大剑”(un grand sabre /a great sword)斩首雕像。〔22〕所谓大剑是欧洲中世纪晚期到文艺复兴步兵使用的一种双手持握的兵器,长度在160到180厘米。笔者无法得知罗丹是否藏有大剑,但用如此夸张的兵器造型让人怀疑其真实性。不过瓦拉德回忆的真假并不重要,关键在于他把罗丹描述为一个手握大剑杀“人”无数,行为超出常人理解的疯狂的艺术英雄。瓦拉德作为艺术商对各种雕塑工具应不陌生。专门写到大剑不是笔误。大剑在此正是渲染疯狂艺术家的有力道具。这说明了为何埃格里要让罗丹使用“吓人的斧子”。雕塑家使用的工具是锤子、凿子、雕刻刀、刮刀,充满力量感的斧子并非必备工具。相比于大剑,斧子哪怕“吓人”也是日常工具。埃格里的虚构降低了瓦拉德文本中的夸张成分,让其看起来更真实合理。而韦斯彻底抹掉了这把不断变形的斩杀雕塑的利器,让罗丹含糊地“砸掉”了雕像的手。随着文本中兵器的降级和收缴,罗丹形象的疯狂性也在逐渐降低并消失于传记小说的现实主义中。虚构小说才需要现实主义,看起来不真实的大剑反倒来自非虚构的回忆录。

残缺与完成

瓦拉德文本中罗丹斩杀雕像的形象源于大众普遍把无头无臂的人像误解为残缺的。罗丹把人体拆解到不影响表现运动的最低限度,把人体断片自身作为整体。这是当年罗丹最具争议之处,也是是他留给现代艺术的最大遗产。

罗丹在世时,对所谓残损雕塑人体的世界性声讨不绝于耳。1907年英国建筑师斯塔萨姆(Henry Heathcote Statham,1839—1924)写到:“这个展览残缺人物的习惯”是由于罗丹认为他的任何东西“都将被接受为有价值的,无论人物是否被完成”。 1925年美国雕塑家拉克斯塔尔(Fred Wellington Ruckstull,1853—1942)把罗丹残损人体并展览的行为称为“揭示了他的施虐狂的灵魂”。〔24〕普列汉诺夫看到罗丹的石膏《卧女》后说:“这个雕像无疑地很有力量;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展览尚未完成的东西。”〔25〕对欣赏不了现代艺术形式的观众而言,罗丹是在展览残缺的,因而未完成的作品。诗人里尔克辩护称:“罗丹的无臂雕像亦然;它们并不缺少任何必需的东西。我们站在它们面前,无异于站在整体的面前,完备、美满、丝毫不需要增补。那不完备的感觉并不是由于我们的视觉,而是由于一种复杂的反省,一种玄弄博学的陋习,使我们认为一个人体必定要具有臂儿,否则不完备或不成其为人体……一件艺术品的完整不一定要和物的完整相符合。它是可以离开实物而独立,在形象的内部成立新的单位,新的具体,新的形势和新的均衡的。” 

几句辩白改变不了传统审美意识形态。大众坚持人体应是完整的,残缺是故意破坏。对罗丹“残损”作品的不解和厌恶最终化作讽刺在流行文化中发泄。1913年法国的《画报》上漫画家塞姆(Sem,1863—1934)发表了漫画《罗丹》。画中罗丹正与人体雕塑共舞,露出魔鬼或萨提尔蹄子的罗丹兴高采烈地掰掉了雕像的头、胳膊和腿。无独有偶,1910年后广泛流传着类似故事:一个美国女人去罗丹工作室买雕塑。“这个多少钱?”“四万法郎。”“好,我买了。”“等等!”罗丹拿起一把锤子,打断了双腿,压折胳膊,打碎鼻子并敲掉耳朵。“Voilà(瞧)!”“我从没见过这么迅速的一个工人啊!” 

这些大众文化中广泛流传的讽刺,对瓦拉德是亲身经历,对希普利、埃格里和韦斯是青少年时代可能耳闻的故事。对“残缺”人体雕像的困惑在砍手故事中被合理化为艺术家对整体的强调,从而用虚构的理由(整体与部分)“解释”了大众观念中虚构的残缺。传记版和戏剧版中罗丹准确砍掉手的行动似乎在实践回忆录中罗丹的发言:“问题在于:应该知道在什么地方砍削它们。”〔28〕整体与部分的关系作为解释确有历史合理性。注重整体和简洁性是罗丹晚期的主要特点。这也是当时看到《巴尔扎克》的人的普遍观点。〔29〕传记作家朱迪丝·克莱代尔(Judith Cladel,1873—1958)说《巴尔扎克》:“这件作品宏伟壮观、简洁有力,最基本的塑造一目了然,他被敦促增加的那些细节,将只会降低作品的不可超越的整体性。”〔30〕该书(1908年)英译本出版于1917年,希普利和埃格里都能参考该书。

相比于戏剧版,小说未在故事结尾强调整体与部分的关系,而是通过罗丹与布德尔的问答重复了两次“完成”这一概念。整体与部分的关系只是砍手的理由却非核心。小说通过去除手(残缺)使塑像完成。并有意用卡缪的震惊和惋惜强调了手的消失。那么这里核心的对立项不是整体与部分,而是完成与残缺。用符号学矩阵表述如下:

大众观念中,没有缺胳膊少腿的完整(非残缺)的雕塑才是作品完成的样子。因而在一般观点中完成与残缺对立,好作品是因完整(非残缺)而完成的作品。故事中的罗丹及布德尔作为艺术家把对立项相联,出人意料地认为完整的作品是未完成的,残缺的作品才是完成的好作品。因而叙事从那未明言但作为常识存在的一般观点出发,进展到故事中艺术大师们赞成的超常观点。该转变把一般观点的矩阵颠倒了90度,使完成与完整(非残缺)成了对立项。这种打破常识的观点扭转正是故事的主要冲突和震惊读者之处。这也说明到了小说写作时人们已广泛接受艺术家有超出常人理解的审美观。

小说版砍手故事与讽刺故事结构相似,都把完成与残缺相对立。两个故事都经历完整——打碎——真正完成的过程,都用罗丹残损雕像作为意料之外的故事高潮。只是二者的价值评判和目的不同。美国女人买雕塑的故事不打算理解罗丹的残缺雕塑,意在嘲讽;相反小说版像戏剧版一样,通过给予罗丹的破坏一个大众能理解的合理理由解释雕塑的残缺。小说的砍手情节可说是对这一流传甚广的讽刺故事的回应和辩解。所以砍手情节在小说中不可或缺。如果说早期大众文化中充满了对罗丹前卫艺术形式的不敬和不解,那么60年代罗丹再次成为文化热潮后,通俗小说欲扭转文化记忆和观念,以适应罗丹作为传统伟大艺术价值体现者的新形势,并为过去的不敬赎罪。这种扭转不直接提及过去的故事和观点,而是以结构类似的新故事覆盖旧故事。从而在人们向来模糊易变的记忆中置换过去的文化记忆,向大众心中植入“罗丹是可理解的”观念。前述那本粗陋的美国艺术旅行指南体现了改写大众文化记忆的效果。艺术史给予罗丹新阐释之时,大众文化给予他新的神话和虚构。

“罗丹砍手”给我们的启示是:做事必须从大局着眼,为了整体和全局,要勇于割爱。在做某事的时候,微观的某一点无论怎么完美,无论我们多么钟爱,如果它的存在会损害整体功能,就必须果断舍弃。如:行文中删去与主题无关甚至妨碍主题表达的警句、妙语,饮食中少吃甚至不吃你特别愿意吃但有损健康的食物,休闲中少去甚至不去你很想去但去了有失身份的地方,工作中少做甚至不做你很想做但做了会妨碍目标达成的事情,等等。
丹是个怎样的人   
罗丹的一生是被人攻击和嘲讽、同时亦为人理解和支持的一生。但他始终以一种伟大的人格正确地面对这一切。罗丹一生攀登,并终于登上米开朗基罗之后的又一高峰。罗丹坚信:“艺术即感情”。他的全部作品都证明了这一观念,都深刻揭示了人类的丰富情感。以此而论,罗丹是最杰出的浪漫主义雕刻大师。   然而,他的伟大,还在于他的深刻思想:他没有浪漫派中容易见到的那些弊病,如肤浅的热情,空洞的夸张,虚假的内涵。他偏爱悲壮的主题,善于从残破中发掘出力与美。这使他的艺术具备博大精深的品格,既动人之情,又启人之思,使我们得以神游于心灵的波涛,生命的奥义,宇宙的玄远,创造的神奇。   由此观之,罗丹又超越了浪漫主义,超越了门户派别,超越了时代和区域,成为历史星河中一颗璀璨的巨星。他同情底层劳动人民,热爱自己的祖国,将其毕生投入到对艺术执着追求和人生种种痛苦的苦苦思索中去。他开创了一个全新的时代,创作了一种全新的艺术手法。他的作品所体现出的思想和精神魅力,永远带给人以深沉的美,启迪着人们不停地思考。

郑重声明:本文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转载文章仅为传播更多信息之目的,如作者信息标记有误,请第一时间联系我们修改或删除,多谢。